●岩 风
邻居婶婆生病了,发高烧,到乡里打针回来。她丈夫过世多年,孩子在外打工。今年,她一个人忙碌,却收了130斤茶油,累倒了。她说,头晕,整个人像飘浮在半空中。
我母亲说,她腰酸,双腿一直在疼痛。油茶树枝叶繁茂,拾掇掉落在树下的油茶籽,母亲得弯着腰或者蹲着。入冬后,油茶成熟,时常下雨,地上潮湿。油茶收成后,父亲就去修剪低处的枝叶,为来年劳作方便留出空间。
单位忙,我仅回去帮忙了一天,父亲用摩托车带着我到了半山腰,因道路崎岖陡峭,又满是乱石和杂草,我们只好走路上山。放眼望去,天空湛蓝如水,山脚下的村庄处处油茶花盛开似雪,家家户户院子、晒谷架晒满了黑褐色的油茶籽,宛若一个盛大的节日。我们的油茶山再往上,就是原始森林,初冬枫叶红,高耸入云的青山一角,有一脉细细的山泉注入大地。
我们在摘果,蜜蜂与人相争一棵油茶树,在枝头起起落落,嗡嗡作响,忙着采蜜。忙活半天,我只采完了一棵的油茶果。爬树采果,拉弯了树枝,这一动,那些花朵就凋零了,令人怜惜。我的衣服沾满了花香,周身甜甜的,带着南方初冬特有的草木气息;手上结了一层油茶果皮青汁,也带上了油茶树身红褐色的粉末;采完树上的果,再捡拾落在地上的籽粒。数年来,我已是很少与父母亲一起上山下地参加劳动,此时,我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年轻的父母在身边,教我如何劳动。父亲说,这一树油茶果可产1斤的茶油。母亲不回家吃午饭,这一来一回的,浪费时间。那天,晴好,母亲一个人在山上。
因雨,落在树下的油茶籽黏着泥土,父亲到溪流里清洗后,挑回来,倒入竹匾铺匀,整整五个大竹匾,搁在院子前边的池塘边上晒。父亲腰椎不好,我想帮忙,他却不依,说这活轻便。午饭后,父亲又到山上去了,母亲要在下午2点后,才能吃上父亲送去的午餐,尽管这热乎乎的饭菜,到了山上也凉了。
池塘边上的梅花树,有半树花朵碎碎地盛开,花朵飘落,暗香传来;池塘残荷,山影静沉浸水底,成群新生的小金鱼浮出水面,簇拥着漂在水面上的阳光。午后的阳光,落在院子天井的东南边,我在那片阳光下,分选昨日采摘回来、经一个上午晒后裂开的果,一切进入了安静时光。家乡的油茶被称为“龙眼茶”,龙眼大小的果,内长有三四粒不等的籽,被我一一剥开。为了让茶油味道更醇芳,还得分选出那些被虫子咬食过的籽。这类籽,多数是掉落地上的,它们内核已空,或者半空,用力一捏,硬壳就碎了。这些剥开后的果皮,搁在竹匾一边,如盛开的花,有的当柴火烧,有的分散倒入菜地当肥料。
油茶籽需晒三五个大晴天,才能收藏。儿时,我去过那榨油坊,水车旋转,扬起的水花优雅摔落下来,传来阵阵破碎之响。油茶籽被水碓舂成碎粉后,放到一个大锅里蒸,榨油坊充满着浓郁的芳香,果糖那种、米香那种;蒸熟的油茶粉用稻草包扎,做成油茶饼,然后装入一个内部被掏空的无比巨大的木头内,木头两端站着几个壮汉,抡着大锤起落,碰撞出“砰砰”巨响,那油从木头内部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如童话故事。如今,那油坊还在,水车依然在旋转,成为乡村旅游的物件,承载乡愁的一部分,实用意义无存。
父亲在“家书”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今年,我们家收成了300斤茶油。看后,我心底涌上几许辛酸,我并没有闻到那茶油的诱人芳香,没有太多丰收的喜悦。父亲计算过,1斤晒干后的油茶籽大概可以榨0.25斤的茶油,1斤油茶籽大约600粒,这一年,父母亲经手的油茶72万粒,加上分选出的伤籽,足足有80万粒。修剪、除草、施肥、采果捡果洗果、分选,五天的早出晚收晒果,再挑到榨油坊里,个中艰辛,如婶婆生病了、母亲腿疼一冬,那盘中餐者,有几人能体悟到?
油茶树是神奇的,果实挂满树,又逢花朵开,这一粒果,见到了往世与来生,真正意义上汲取了四季阳光雨露,是结在枝头上的长寿之果。而我们人类,没有那么幸运,亦不知那些在超度苦修之人,是否见到了自己的来生?
有勤俭者,捡拾主人收成弃后的油茶果,在落满枯叶的树下翻找,在枝头间寻盼。祖母生前告诉我,她也捡过,她只是捡自家的,那主人却不依。祖母说,新中国成立前这油茶树可是咱们家的。91岁的祖母去年冬天过世。在她的坟旁,一树树油茶花开。一棵油茶树如一个完满人生,见证改朝换代,见证人间百年物事更迭。而我,只是回味着,每一个除夕之夜,母亲将一块芳香的油茶饼塞进灶火内,绵延着火种,把所有吉祥美好寄寓其间,迎接新年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