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苏 珏
父亲节那天傍晚,母亲来电话说:“今年的父亲节和你爸爸生日正好同日,晚上我们家人一起吃个饭。”于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除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还有一件冰啤酒。和平常不同,餐桌的主位多出了一副碗筷,一粒剥皮的红蛋,静静地躺在碗里。
席间,女儿童言无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以致我和妹妹忽略了陷入沉默的母亲。等我姐妹俩意识到时,发现从不喝酒的母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并一饮而尽。不一会,入喉的酒就从她的脖子根,开始红到脸庞上。
我调侃着问她,一家人除了我女儿,就你不会喝酒。“这叫好的不传,坏的不断。”妈妈用本地话说着这句话,然后开始絮叨起父亲以前喝醉酒的“光辉历史”,说我们姐妹怎么会这么像他。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过了22年。父亲走的那年,我8岁,妹妹3岁。如今,我们竟也到了可以和他碰杯的年龄。
母亲是个感性的人,以前看电视《寻亲》《真情》这类栏目,总能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没说几句,她的眼眶就开始潮红,泪水就那么一滴滴、一串串,止不住地流下来。
母亲又端起酒,一饮而尽。她说,有一次,我父亲送受伤的同学去医院,人家刚住病房,他就直直地倒下,也被抬进急救室,后来才知道,父亲竟是晕血。“你看,你的晕血就是遗传你父亲的。”刚才还泣不成声的母亲,揉着鼻子噗嗤一笑,急向我证明她刚才说过的那句本地古话的准确性。
这时,我翻出手机相册,看去年和几位叔叔伯伯聚餐时的照片。我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叔叔伯伯其实都是我父亲的同学。他们发给我许多父亲的老照片。母亲指着一张父亲和好友在麒麟山公园合影的照片,告诉我们:这个时候,你们的父亲已经生病了,是范叔叔带着他去三明问医时,陪着到公园散步。
范叔叔在我父亲得病后,得知我母亲筹措医药费,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借给他做生意的三万元钱,是找人“三分利息”借来给他的,而父亲从未提起过要任何报酬。他们都是好兄弟,母亲带着父亲外地寻医问药期间,范叔叔从不嫌麻烦地帮忙东奔西走。因为父亲对兄弟的重情义,让我们有了4个没有血缘的叔叔、伯伯。每次家庭聚会,叔伯们总会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父亲之间道不完的兄弟情,以及父亲对我们的疼爱。以至于他们爱屋及乌,把我们姐妹当作女儿,甚至也喊我们“兄弟”。
小时候上学,我无法读懂“管鲍之交”。现在想来,这种十年相处,却用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生来回忆的友谊,如此真切。
母亲说,人到大限,可能真的会有预感。那时候,她要做生意,又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还有年幼的我和妹妹。她咨询父亲,是否买个电饭锅,这样做饭会比较方便。父亲跟她说,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要掰着花,就不买了。二十多年前,拥有电饭锅并不是一件普遍事,它是挺贵的家电。可就在父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却再三交代母亲,去买一个回来……妹妹静静地听着我们对父亲的描述,那些零散的故事没有逻辑章法,母亲想到什么就念叨几句,一会酒劲起来便去休息了。
我和妹妹沉默地饮尽杯中剩下的酒。妹妹突然开口:“叔叔伯伯总说我和爸爸一模一样,就是一个翻版;家人也说爸爸怎么怎么疼我,可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还说:“我经常照着镜子,认真地搜寻着我的记忆,刚才妈妈在,我都不敢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可那时候,我才3岁啊,虚岁3岁啊,比你女儿还要小。”
我一时语噎,也开始搜索,突然想起今天看过的父亲节公益片:别人的父亲,在街前街后拉着货叫卖着;在一束束电焊火花绽开的工地上,汗流浃背着;在学校门口举着倾斜的雨伞……多么的形象具体!那我的呢,我的记忆里又剩下多少。
我记起父亲病重时和我说,只有生病求医后才知道,家里要是有一个医生的好处,他希望我未来能成为一名医生。如今,我却没有成为父亲期待的样子。长大后,我一直在尽量过好生活,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一点,让爱我的人放心。
夜里我失眠了,我想着人生一辈子,只要在这世上走过,就必定留有痕迹。父亲走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却又什么都留下了,留下了我们母女三人,留下了和我们称兄道弟的他的挚友……留下了,在这寂静夜里,翻涌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