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师
我家正在建房子,晚饭后,爸爸突然想起工地里缺几条竹扁担和一些系绳钓钩,让我去找败公借。
到了败公家里,我听到败公正在房间里和人讲故事:“……伯牙有幸,从此有了一位知音……”
我敲开败公房门后,惊讶地发现败公房内并无他人。
第二天下午,我在工地劳作,爸爸请来的地理先生老许定好朝向后,和砌砖师傅、小工们讲起古来:“……当他把墓门打开时,‘噗噗噗’墓里突然飞出四只小乌鸦来,族老急了,急忙关上墓门,关门时把里边仅剩的一只小乌鸦的腿夹伤了……”讲到这里突然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接过了话头:“不久,张家一个拐脚的……读书人,考中了秀才,几年后,那拐脚秀才又……考中了举人!”是败公,是败公从下面大路上急急赶上来。
“哎呀,原来这位老叔也知道这个故事!”许先生笑着说。
“你不知道,他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讲古仙!”爸爸说。
“那太好了,来来来,讲几个。”许先生高兴地说。
“好,我讲一个调皮鬼戏耍和尚惹大祸的故事,故事发生在……”
败公一连讲了两个故事,这时,早已皱起眉头的爸爸说,败叔,时间不早了,摘菜要赶紧去了。败公恋恋不舍,问许先生:“许先生,你明天还在我们村吗?”
“你们这没活了,明天要到别的地方去。”
“你明天帮我复核一下墓地吧,晚上住在我家。”
“太好了,晚上我可以大饱耳福了。”
晚上,爸爸发现地理先生的“山书”遗落在我家了,让我拿到败公家去还他。到了败公家里,听到败公在屋里讲故事:“……后来,乱言侯为朝廷立了大功,果然被封为侯了。”我刚要敲门,听到许先生问:“你哪来的这么多故事?”是呀,“文盲”的败公怎么有一肚子的故事?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听周叔讲的,周叔是地主成分,他不敢在生产队里讲,晚上偷偷地对我一人讲。我是贫农,敢在生产队里讲,讲多了大家称我为‘讲古仙’。呵,那时,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只要我进了他们的门,都请我讲故事,个个夸我故事多、口才好。老婆愿意嫁我也是因为我‘很文化’!后来,阿努当生产队长,生产队劳动时,他不让我讲了,说讲古是在宣扬封建迷信,讲故事要讲革命故事,讲李玉和、洪常青,讲李向阳、杨子荣。唉,那些尽人皆知的电影故事还需要人讲吗?从那时起我就很少讲故事了。后来,有了电视,更没人要听我的故事,如今,儿子一家住在城关,老婆去世,为数不多的几个听众中,敏叔树哥都去世了,海兄随儿子去泉州……如今好了,我俩这么投缘,今后,我少不得要常常到你家去走动了!”
“好呀,欢迎。不过,我常常不在家,你会十找九扑空的。”……
几天后,我到败公家还扁担,想起几天前还“山书”时许先生的激动表情,觉得好笑,禁不住问:“许先生帮你复核哪里了?”
“我给自己选的墓地和我家大门的朝向。”
“行不行?要不要变?”
“还行,改很麻烦的。”
“那不白白亏了几个红包?”
“那算不了什么的,送给朋友又不是送给别人。”
九月初六日早上,我在村小卖部和伙伴聊天,林须溜在口袋里掏香烟时掏出一张小报来,忙说:“刚才路上捡的,用来擦屁股,没想到了现在,六合彩小报还有市场!这东西害人,上面的谜面都是多底的,我曾被它害苦了。”
“‘无字天书’一栏说了什么?”声量高的阿亮问道。
林须溜看报念道:“三九二七……”
“无字天书就是无字,哪有什么三九二七?现在的人就爱把过去的故事进行胡编乱造添油加醋!从前‘无字天书’讲的是薛仁贵……”“无字天书”四个字把刚到隔壁间的败公招过来了,八十几岁的人了,耳朵还那么灵。看样子,他准备把这里当成故事会场了。
“谁讲古了?我们是在……哦,讲古仙,要讲古找你老伙伴去……对了,陡溪镇最近举办讲古大赛,你应该去参加,去了肯定得大奖!”林须溜揶揄说。
“真的吗?什么时候?”败公一听,两眼放光,急急问。
“今天是九月初……六,应该是……重阳节,对,三天后!”
“谁办的,怎么办的?”败公颤声问。
“民间办的,政府也出钱,嗯……除了讲古赛,还有唱山歌赛,说四句赛……都设一二三等奖。”
“外地的让参赛不?”
“应该……我也不知道。”
败公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回家了。
“哈哈哈,一说就信,像一个大孩子!”林须溜大笑道。
“骗他的?真去了怎么办?!”我可笑不出来,担心地问。
“放心吧。陡溪那么远他又不会坐车。”
九月初八晚上,我得知败公雇了一辆摩托车,和摩托车手谈好了价钱,赶紧把消息告知了林须溜。
九月初九清晨,我早早来到败公必经路口拦他。见他来了赶紧说:“回去吧,陡溪镇没有举办讲古大赛,林须溜是骗你的。”
“不可能,陡溪镇人爱唱山歌,那地人爱讲古。开故事会很好呀,无风不起浪,得看看去!”
“骗你的,真骗你的!骗你后,林须溜不安呀。这两天他不在村里,特意交代我五六点钟爬起来拦你了,还让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办!他们怎么不办了呢?他们干嘛不办呀!”败公顿时像放了风的气球,疲软了下来,趔趄两步后呆呆地站在路上,一动不动。
败公回去后大病了一场。
一天,去探望他的林须溜回来对我说,医生说他没什么大毛病,可都住十几天的院了,病情还不见好转。他白天不说话,晚上神神叨叨喃喃自语,说什么:“钟子期死了,伯牙再也不弹琴了,我早该闭嘴了……”他的女儿们家里事多,儿子也要上班,个个既忧且急,十分不安。
几天后,我看到败公和移居泉州的海公、地理先生老许三人一同走在村里的公路上,一路上笑声不断。呵,败公出院了!
我家新房子主体建好了,我准备回闽南打工,带着行李在村头等车时,败公笑眯眯地向我走来了。
“阿盛,要回闽南打工去了?本想请你到我家品好茶,看来请不成了。”败公说。
“你有什么好茶?”
“镇宣传委员小郑送给我的好茶。他本来是要派小轿车载我去镇政府讲故事的。我不会坐车,他就把市文联的一个作家和县融媒体的一个记者请到我家来,小郑带来的两盒茶叶。”说到这败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说:“你看,昨天的报纸,上面有我和张作家讲故事的照片。呵,我讲故事的时候笑得多开心哟。”
我接过报纸还没看,败公又说:“张作家叫我‘林老师’哩,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居然被一个大文化人称为老师了!张作家说我讲的故事还可能上报或出书,出版时故事讲述人会署上我林不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