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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雪 2023年12月13日

●颜全飚

入冬了,在南方,一年里,最后的庄稼成熟,比如地瓜、木薯、槟榔芋、淮山等作物,开始收获,直到霜冻结冰来临,它们一垄垄躺在地上,在向晚的寒风里,像是可以崇拜的偶像。经年劳作,母亲双手长满老茧,泥土及农作物汁液渗入龟裂的皮肤里,黑色的手掌,难以洗净。母亲脸上挂着喜悦,说风调雨顺,农作物长势良好,地瓜挖了近5000斤;生姜也长得令人欢喜,一块块比巴掌还大,水嫩黄金;木薯每株都长成十几二十斤;萝卜也个个长成三四斤的模样,雪白身姿,翠绿的叶子,挺拔动人。眼下,天井院落、池塘四周,晒满了地瓜丝。父亲说,喝上一碗甜甜的地瓜丝汤,比那人参还好。母亲还准备加工些地瓜淀粉,做地瓜粉条。这萝卜,刨成丝、切成片,或者一整个拿去蒸、煮、晒、腌,成就一年四季餐桌上的美味。

此时,家家户户院子里均晒有木薯叶、地瓜叶,收藏在大编织袋里,兔子可喜欢这东西;邻居大嫂夫妻俩,在外乡林场打工,抢着回来一两天,摘木薯叶,家里家外,都得照顾着,出去忙些日子后,再回来挖地里的木薯,完成圆满的冬藏。母亲说,谁不在地里忙着呢?都抢着忙,都是一样的六七十岁年纪。他们为生活在城里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着想,让儿女们过得好一点,过得幸福些;他们要成家、买房,成了家、买了房,得还贷,也一样不容易,一样辛苦奔波异乡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他们从城里回来,让其分享,并捎上自己亲手种养出来的肉食、蔬菜、粮食,做父母的,就这般欢喜、心满意足了。得失之间,母亲也一声哀叹,去年大旱,远山处处,一片红火,长在岩石上的树木枯死,这罕见旱情,延续到今年早春,让正值花开、挂果的油茶遭受伤害,我们家可收数千斤的油茶果,今年,只捡到了一篮子。我只是想,若这油茶丰收,压弯枝头,也注定压弯了父母的腰。父亲掐着手指头,一家家数过去说,难,很难雇到劳动力,村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自家都有忙不完的活。

如何支配我们家里的农活、粮食,母亲说了算。父亲说,年轻时,都是他做主,现在老了,让权给母亲;现在父亲执拗不过母亲,也只能听母亲的了。除了人吃一小部分,母亲种出来的粮食基本上拿去喂养家禽,我帮忙母亲算了一笔账,若那些鸡鸭、兔子出售,扣除化肥等成本,他们早出晚归拼命干活,每天工资不足4元,若把粮食、蔬菜直接出售,获得劳动报酬还更高,无须养孩子一样,辛苦侍候着那些家禽们。母亲说,在农村,就这种活法,不可以那样算计的。一年365天里,母亲少有像样清闲过三五天,母亲扎根在大地上的朴素人生哲学,我们用计算器、尺子去衡量,必然与之冲突,与之无语;仔细想想,谁是谁非,还真的说不清楚,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到来,纸币不可当饭吃,善于计算者也不要太过于自信。

父亲心里有一把尺子,量出他的担忧。咱们村现在水田已不足200亩了,只能供养400人,假如那些在外的乡亲们都回来,这1300多人口,到底要吃什么?吃树上的叶子去,我们可能又要回到山顶上垦荒了,回到从前,回到一百年前。如今缺水,这200亩水田灌溉都成问题,水到哪儿去了,家家户户用上自来水后,水循环出了问题。先前,我们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河里挑水喝,一天的水储藏在水缸里。我们到河里洗菜、洗衣服、洗农具,一河清水潺潺流淌着、自净着,如今不在了,河水量少了,成为了季节断流之溪,在河岸养鸭的多了。父亲说,如今日子是好过了,这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可以自豪的。我们把老祖宗数百、上千年留下来的资源吃掉了,甚至把子孙后代的也一起吃掉了。父亲回忆他小时候见到的村庄样子,山上数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比比皆是,河水丰沛、鱼虾处处,先前,在小雪时节,海拔700米的山上早就霜冻结冰;如今,万类霜天,成为令人向往的景象了。他认为,一切恶果皆是人类的贪婪和欲望造成的。父亲说,他们这一代年轻时,集体在地里劳动、唱歌,晚上坐在院子里、月光下聊天,虽然物质不富有,但都挺幸福自在的。哪像如今的年轻人,个个怀揣心事、匆匆忙忙地,或者呆呆不语、忧心忡忡,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遇见长辈,连打一声招呼也没有,好像满世界都亏欠他似的,这不是人类生存在大地上的正常现象。

一对麻雀叼着枯枝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寻找筑巢之所。母亲说,已经来好几天了,大概它们发现了我们院子里丰盛的谷物,准备在这里安上一个食住无忧的家。因为丰收,母亲也乐意接纳这对小家伙,给它们一口吃的,给予分享一份大自然的馈赠,它们也有功劳,帮忙捕食庄稼里的虫子,它们在院子里,也给有些孤独的老人,添个热闹。

我们进山,去看父亲早年种下的一片松树林子,松果不时扑扑地掉落,阳光在松针上跳跃,一股清凉的松香随风而至,鸟雀出没、松鼠敬而远之。几树枫叶,红于二月花,有如生动画笔,点缀着满目苍翠、郁郁葱葱的青山。松树林子下边,是一户人家,家门前,溪流清澈流淌,丝瓜架横卧在溪流之上,那些枯藤、三两个瘦果,以抽象的艺术呈现在冬季里。家园周围开满一树树油茶花,洁白如雪,远远地,就闻到了那花香。菜地欣欣向荣,小白菜长成,豌豆正顺着竿子向上攀爬,芥菜肥大的叶片挺拔舒展,硕大的萝卜挨着墙根生长……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下冬日的阳光,大把大把倾泻而下,照亮了寂静,照亮了那儿各得其乐的时光。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着,摆脱世俗羁绊,没有主宰,却是人间美好,我如此向往,这触手可及的,好像又特别之难。

堂哥打电话来,邀请去他家吃夜宵,村子有人宰羊,他买了一块肉,让我去分享。从他家回来,几分醉意,月光洒满了大地,路过掉光了叶子的板栗树丛,路过溪流边上的芭蕉树丛,路过淌着水光的田野,听到鬼鸮在呼唤着,听到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大声叫嚷,响彻空旷而宁静的夜。一组组星辰次第从东边高高的山冈上升起,不断构筑、变幻着星空图景;也有单颗的星星出现在天边,飘浮在暗蓝幽深的夜空里,孤零零的,像失去母亲的婴儿;它们不断地行走着,或者消失,或者往高处、往更远处,它们与人间万象,彼此注视,彼此呼应着,相随相依,在生死里,在繁衍与复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