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钟

回到老家，见父亲在把玩一个旧水烟筒，瞬间勾起了我对老屋的回忆。

老屋曾经住着我们家和大伯家的两家人，正厝杉木榫卯，墙壁用传统的竹篾编织好后再打上灰泥，楼下住人，楼上储物。我父亲排行小，按照乡俗，我们家住在右半段。祖父和我们同住，这只挂在灶间过道柱子上的水烟筒，是他演小旦的三弟外出唱戏时，特意买回来的。遗憾的是，我的这位叔公正当壮年，却感染了天花暴病而殁。水烟筒外层包了铜皮，在装烟丝的部位破了个口子，但只要擦去灰尘，便现出黄灿灿的质地。睹物思情，它成了祖父怀念亲人的信物。

祖父离开我们多年。如今，年迈的父亲在闲下来时，也常取下水烟筒，仔细擦拭、认真端详。

有别于小茎竹之类材质做成的烟杆，水烟筒的腹腔灌满了水。我小时候见过祖父抽水烟，烟丝被点燃后，烟雾径直往烟筒里走，经过清水过滤，发出“啵啵”有节奏的振响。邻居大叔尝试抽水烟，因为不得要领，用劲过猛，他把又麻又辣的“烟筒水”吸到了嘴里，顿时鼻涕、眼泪一起翻涌，吐出的口水一地褐黄。有意思的是，祖父却能用它给人治蜈蚣咬伤，邻家的小孩被蚊虫叮咬肿痛了也能用它……彼时，桃花谢了，梨花也已经开过，落满鞭炮纸的地上落着雨滴，元宵节未燃尽的蜡烛映红枝头新绿。

老屋的灶间三面夯土围墙，墙头离屋檐空出一尺高度，祖父在上边放了竹匾。夏天，他把起地后的马铃薯晾在匾里，等来年春天再种回到地里。灶间里烟火大，人气足，薯芽长出寸长，根须抱团绿紫花白，煞是喜人。祖父还在灶台顶上悬空横木搭架，堆叠着竹器制品，任凭四季的烟熏火燎，防止腐烂或被虫蛀。

童年时，我最喜欢吊在墙头上的番薯，薯块连着薯藤，藤风干了喂兔子，薯块下锅煮，不一会儿就糖稀满锅。我与弟妹等不及母亲完全掀开锅盖，各自拿筷子争先挖着解馋。

长在老屋旁的桃树，枝条伸到了屋顶，树冠盖住树下流淌的沟水，以及带露的草尖，无论是否开花或挂果，香风随着孩童爬过的身体起伏荡漾。每天早晚，父亲从这里挑水上山，用劲扬起水瓢浇菜，带着花瓣或者桃叶的水珠洒向四方，一道道弧线就像桃树伸开的枝条，网住了跳跃的风景，留下滴滴趣味。

我家老屋的屋基建在旧瓦窑上，黄土被人掏出烧成青瓦，至今留下密密麻麻的瓦砾。一甲子前，祖父从附近的山里搬进村里，他把窑坪整成菜地，接着竖起了木屋，我和堂兄堂姐们都在老屋降生。

小鸡呼朋引伴在院埕里刨食，关在墙根圈子的母猪哼哼拱着泥土，知了抱住桃树嗓门沙哑，家燕进出屋檐扇动有声的翅膀。我们捏着黄泥玩家家，甩起衣袖追赶鸡鸭嬉戏，困了就趴到瓦砾里酣睡。日头被屋脊挡住了片刻，醒来时，唯剩墙角的阴影。

灶间墙外的水沟架了木槽，泉水顺着竹管从山后奔来，一路上汩汩注入，弦歌不止，蓝天和白云都在槽里粼粼波动。母亲丢进去水槽里保鲜的茄子和角瓜，曾被无知的弟弟捞去做玩具，他脚下打滑，一不小心磕破了额头。祖父在一个夜晚起来打水解渴，黑暗中被游过的老蛇咬到了脚背，大难不死却因此休息了好些时日。他用“烟筒水”洗伤口，用青草泥敷伤处，后来从桃树边上的柚树折下尖刺，每天清晨刺穿脚上鸡蛋大的水泡放出恶臭和乌黑的毒液。

父母在，家就在。有朋友在微信上与我聊天，他的父亲不在了，家里的老屋没有人住，自己回去已经没有人端茶热饭了。另一位朋友的兄弟姐妹常年外出，留下寡母独守山村，老屋灶冷甑尘。老人硬气，推翻旧屋建新房，在拆卸旧木料时，她一个人躲进山里，坐在地上掩面流泪。

我们家的老屋也老了，从屋子里飞出去的燕子再也回不了头，只剩下我年老的父母和伯母在坚守。都尽可能回去陪陪老人吧，我告诉弟弟和妹妹，听父母们家长里短，许多被麻木的往事就会重获感知。老人们话多了起来，脸上带着笑容，如铜皮水烟筒拭去灰尘，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