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全飚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深山里,满目绿意葱茏,山涧、溪流水声潺潺,鸟鸣悦耳,花朵怒放,万物蓬勃生长。我早早起床,走进山里,与一位同学告别。
来送行的人不少,我掀开那张草纸,同学闭着双眼,虽然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如柴,但表情安详,让我有了几许安慰。此时灵魂已经远行的他,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二十年后,我们相遇在另一个城市里,可是难得,偶尔相聚取暖,回忆年少时光,得杯盏之欢。我同学为人随和,平日里总展现一张和气的笑脸。生病后,同学回老家县城居住养身体,我去探望,他的脸变黑了,他说,找民间中医,吃了不少草药,就胆红素这项指标下不来,春节前还得去一趟福州医院。同学告诉我,先前不相信指标,感觉身体良好,不迷信它,现在后悔莫及,不希望就此话题继续下去。那次,是我们最后的对话。我同学,精进一生,孤身打拼,在省城、市里、县里,乡下老家,均有了房产,我不知,他在这些房子里,曾住过几回?
同学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晕倒在地。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了,包括他至爱至亲之人。马可·奥勒留说,任何一种活动,无论它可能是什么,当它在它恰当的时间停止时,它并非遭受到不幸,因为它已停止了。他还说,生命的终结对每个人都不是恶,因为它绝不是耻辱,这是由于它不依赖于意志也不对立于普遍利益,而且这还是件好事,因为它对宇宙来说是合乎时宜的,和有利的,是跟宇宙一致的。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们也许对死亡会坦然很多,放弃我执,包括这具肉身,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父子之缘,相聚短暂五十来载,终要分手,彼此有爱,爱得已是深沉,亦足矣,无须后悔。
在同学的葬礼上,我见到其他三位同学,自初中毕业后,我们各自为生计奔忙,极少见面,有一位同学已有35年不曾谋面,这一见,就直奔着老年了。农村出生、长大,经历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初中毕业后,有的甚至初中学业未完成就辍学了,四处奔波打工,成家立业,抚养孩子,亦是一路坎坎坷坷,走过这人间苍茫岁月,越过了知天命之年。我们的孩子,有的在读大学,有的还在读小学,有的已结婚成家了,又有了下一代人,大家无不为这个家辛苦付出自我一切。回忆初中生活,那些单纯而美好的同学情谊,如今已远去了,脸上都写满了沧桑,他们或做木工,或开铲车,或养猪,双手长满老茧,皆感叹:还是能读书的好!羡慕着我,以笔为生。他们不知,以此之笔,亦是心劳,哪有敲锣打鼓,轻轻松松的人生。做木工的同学告诉我,他在省城,为一富贵之家别墅做装修已一年多时间了,孩子今年大学毕业,得此贵人帮助,参军入伍,期望由此改变孩子命运,出人头地。他说,要跳出此山沟沟,几多艰难,自己认命此生,希望孩子不重复自己的故事。开铲车的同学说,哪儿有活干,就去哪儿,在大山森林里转,做着今天的活,亦不知明天会到哪儿。我们最后送同学一程,他的棺木抬到远远的山下,消失成一个小小的影子,走向县殡仪馆的方向。一场太阳雨下来了,我们的鞋子沾满了黄泥巴,发、身皆湿,是雨,是泪吗?好像都不是。我们不再言语,相互道别了,生者又要各奔他乡一方,寻找活路。
山路十八弯,何止此十八弯,遇见一老师。在我参加工作后,这位老师又成为同事,在乡里的初中,搭档配班教学,他教数学,我教语文。老师今年七十多岁了,我们也多年未见。老师说我长胖了,差点认不出我来。我回他,不是胖了,而是老了。老师个子瘦小,矮我一大截,他戴着斗笠,扛着锄头,准备下田劳作,师母在不远处繁忙拔秧苗。老师退休后,种地,还找机会外出务工赚钱,已是踏踏实实一农人。老师与师母退休金过万元,就是退而不休。我问他,为何如此辛苦、不享受生活?老师回答不上来,说,有活,就做做。我告诉老师,我这是送别同学回来的路上。老师面无表情:“怎么就走了?”我说:“得肝癌,治了三年。”老师回我:“可惜了。”我们发现,可再聊下去的话题不多,老师也急着下地干活,怕误了农事。老师枯瘦,我只是劝劝他,照顾好身体,别累坏了。老师说,一切都挺好的,没事。
乡野依然静悄悄的,树林子下方,深山偏僻一隅,是我另一初中同学的老家,就那孤孤单单的一房屋,多年无人居住了,新生的野草在院落里里外外疯长,禅味那样空无意境。我看见那一时梅花盛开,那一时梨花又开,那一时一群鸟儿掠过屋瓦。我同学大哥在加拿大,二哥在新西兰,他们都是乡里的翘楚,是优等生,从寂静穷苦的大山里走了出来,生活到地球的另一边。我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通过微信,传给了加拿大的同学大哥,大哥回复:谢谢了。我不知,此照片,给漂洋过海、远在万里的他,带去怎样的人生回味与遐想?哪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园,是我们心灵的归宿?此生,我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我想,就那一份牵挂,在记忆里永恒,因为美丽,为此难舍,为此破碎了一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