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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轼有关的几个女子 2024年07月12日

●郑仁水

国学大师陈寅恪如是说:“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是中国传统文化之巅峰,而立于巅峰者当属苏轼。俗语云: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这一现象在多个领域和成功案例中得到了证实。揆诸苏轼,作为一名成功的男人,其背后显然有几个默默为之付出的女人。

有不少作家从小受母亲之影响。胡适在《我的母亲》一文中写道:“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也讲过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尤其是母亲那平静而宽容的话:“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母亲给予莫言的是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力量。苏轼从小受母亲程氏的影响。苏轼之父苏洵娶了眉州大户程文应之女。“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程夫人对丈夫的游荡不学心存忧虑,但没有直接劝诫,而是报以一个女性最大的容忍和耐心的期待。后来苏洵潜心向学,程夫人承担全家的生活,彰显其大家闺秀的胸襟与眼光。程氏心地善良,严禁孩子、使女等伤害鸟雀,久而久之,鸟雀纷纷前来苏家庭院觅食筑巢。程氏不贪财,有一次,两个丫鬟发现家中有一大瓮,猜想里边也许会藏着金银财宝。程氏不但不让发掘,还命令用土掩埋。后来苏轼在凤翔府签判任上,一日大雪,见居室旁边一株老柳树下地表不积雪,雪停后地面又凸起,苏轼怀疑下面埋有丹药。妻子王弗说:“如果婆母活着,她一定不让挖掘。”程氏不取不义之财之精神对苏轼影响大抵如是。程氏不单纯是一个慈母,她喜读书,有志节。有一次她教苏轼读《后汉书》,读到《范滂传》,对母亲慨叹道:“我如果作范滂,母亲允许吗?”程氏回答说:“你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母吗?”后来苏轼和苏辙立身处世皆有大节,自然与母亲影响不无关系。

苏轼第一任妻子王弗。王弗从十六岁嫁给苏轼到二十七岁去世,两人一起生活时间不算长。王弗贤惠且有远见。苏轼早年赴考时,她在家侍奉婆母,后来随苏轼进京。在凤翔府任上,每当有僚属来客会见苏轼,王弗都躲在屏风后面观察,等客人走后,便向丈夫说出自己的看法,某人说话总揣摩你的意思,某人说话阿谀奉承,某人结交时殷勤过甚……而后来的事实验证了王弗的看法。

王弗于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离世。十年后,即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于密州任上写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小轩窗,正梳妆”,想象亡人,栩栩如生;“明月夜,短松冈”,融情于景,状死者孤寂凄凉,伉俪情深,一世情缘,感人肺腑。

王弗去世两年多,苏轼父丧期满,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随苏轼宦海沉浮,辗转于汴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颖州等地。王闰之没有王弗屏风后察人之慧眼,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对前妻之子和自己儿子一视同仁,与苏轼相濡以沫,荣辱与共,泰然处之。王闰之贤惠,但缺乏王弗的机敏,与苏轼的精神契合度略逊。苏轼被抄家后押解往京城的船上,兵丁粗暴,“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兵丁撤走后,王闰之又哭又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七、八矣。”王闰之一把火,将凝聚着苏轼才华和心血的诗文付之一炬!倘若王弗活着,岂有此举?写书不但没有什么用,反倒招来祸患,这便是王闰之的逻辑。对于一个没文化的女子,我们当然不应苛求。遭遇乌台诗案后,王闰之与苏轼可谓是患难夫妻,共度岁艰。《后赤壁赋》有一段关于王闰之的文字:“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这个“妇”,即王闰之。黄州穷僻,无以为乐,寂寞难消,妻子生怕苏轼愁闷不堪、内心忧郁,无以解忧,特珍藏美酒一斗,且轻易不示,专待不时之需。浓厚无声的爱,知己相随的默契,明亮纯粹的心灵,诗意动人的灵魂。对于苏轼而言,有妻如是,夫复何求?可惜,王闰之未能与苏轼白头偕老,于元祐八年(1093年)逝于汴京。苏轼贬谪惠州、儋州的颠沛岁月,王闰之已长眠九泉之下。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写道:“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惟有同穴,尚蹈此言。”一语成谶,同时也是苏轼对王闰之荣辱与共之报答。

苏轼在《朝云诗》序言中写道:“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 朝云,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王闰之买的一个婢女,年仅12岁,后来成了苏轼的侍妾。王朝云青春浪漫,苏轼自称老夫,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七岁。男女间的年龄感基本上是个现代概念,古代不同。苏轼称赞朝云“敏而好义”。黄州近五年,是苏轼艺术创作之井喷期,朝云功不可没。

朝云美丽聪慧,善解人意,是苏轼的红颜知己,灵魂伴侣。有一则广为流传的佳话,在汴京时,苏轼抚摸着自己的肚皮问身边的姬妾,肚腹中所装何物?一个姬妾说是文章,另一个说是见识,苏轼认为都没有说到点上,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听了大笑。后来,苏轼被贬惠州,身边只有儿子苏过和朝云相伴。苏轼年事渐高,从衣食起居到精神抚慰,朝云一概包揽。朝云在黄州时为苏轼生下一子,乖觉颖异,苏轼非常喜爱,并为儿子作了《洗儿戏作》,可惜这个孩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朝云在琵琶弹奏方面造诣颇高,后来跟着苏轼读书写字,对书法特别感兴趣。丧子之后,在苏轼的影响下,开始学习佛学,希望通过修行佛法化解丧子之痛。绍圣三年(1096年),朝云染病不治亡于惠州。苏轼按照朝云之愿,将她葬于惠州栖禅寺。苏轼还在墓上筑六如亭表示深切怀念。

还需一提的是另一位女子——苏轼的乳母任采莲。苏轼和早亡的姐姐苏八娘,都是吃任氏的母乳长大的。后来,任氏还悉心照顾了苏轼的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余生一直陪伴着苏轼漂泊不定的宦途,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一直到黄州。元丰三年(1080年)八月,苏轼的乳母任氏在黄州临皋亭的家中辞世,享年七十二岁。两个月后,苏轼将老人葬于黄州东边的黄冈县北。苏轼在任氏的墓志上简略记述了老人生平:“赵郡苏轼子瞻之乳母任氏,名采莲,眉之眉山人。父遂,母李氏。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工巧勤俭,至老不衰。”按照墓志铭的常规格式,一般都会在墓志中记述墓主人的生平,到了铭文部分,以四字一句的华丽骈文对其生平做出褒扬赞颂之评价。在任氏的墓志铭中,苏轼为老人的一生仅写下三十四字的铭文,但字字沉如铁,其意贵如金——

生有以养之,不必其子也。死有以葬之,不必其里也。我祭其从与享之,其魂气无不之也。

宋朝的女人,我们终于能知道全名了,不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哪怕是名流的夫人,也只留下姓氏。与苏轼有关的五个女人,除了母亲程氏、乳母任氏,两妻一妾都姓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