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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溪梦 2024年09月11日

●林生钟

“满野田畴春水绿”“一村灯光灿轻烟”……

沐浴着夏日清爽的风,我默念着二百多年前东坑先贤描写家乡山水胜境的诗章,朝一溪清水涌来的方向,溯流至清流县东北部这个史称“梦溪里”之“东溪”的村庄。这是个国家级传统村落,南宋末年已有人定居,陈氏族人剪荒筑庐,后世子孙耕读传家。到了明清两朝,村人陆续建造了琢玉书院、桂园书馆、卧云山书房、慧山经馆和龙吟静室等私塾学堂,“一村九书院”的盛况蔚为大观。一时间,小山村稻蔬飘香,书声琅琅,有族中子弟考上进士1人、举人5人,14人入选贡生,8人担任知县以上官职。

溪本作“谿”,原指山间不与外界相通的小河沟,或者是没有出口的山沟,而东坑村的“坑”者“堑也,壑也”,是“洼下去的地方”。我不清楚东溪的村名改为东坑有何用意,《荀子·劝学》有“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句,大抵是说如果不身临其境去探究水深,就不知道地有多厚。村名的改变,或许就是需要人们去探索和身体力行的深意吧!后来的人们,把一种原本延绵不绝和努力向外突破的意向,变成了自我封闭,贴切了现实中的村庄地貌,有了更多世外桃源的美好境趣,从而满足了追求平安顺遂的生存理想,以及山村质朴静默的沉淀。

汽车在高山溪谷间晃晃悠悠,沿途的景致灵动迷人,许多山丘连着山丘、老树挨着老树。稻田翻卷绿浪,水鸟在旷野展翅低飞,奔腾的小溪似跳跃的游龙,绘出一个又一个梦幻的太极。村庄里,民居密密麻麻,布局竖短横长,连接到村口摆成了北斗阵,也似一把开口朝上的曲尺,茵茵绿色焕发蓝光。这些新旧杂糅的建筑,如同时下风靡的牛仔服,穿在身上打着补丁,时尚中透漏古韵。

我穿行在村里村外,忘了来路的远近,也不知一路上有多少疲倦。此刻,仿若陶潜笔下那个摇着舟误打误撞的武陵人,失去了方向感,只剩满目惊叹和合拢不上的大口。

古建筑是东坑无声的底蕴,清水是村庄流动的灵魂。在村口古香古色的廊桥驻足,桥下的溪水凝成一股碧玉后,玉龙冲出桥洞散作满天飞花。崖下,古树遮挡河床,清水流不出二十米短距,接着被一座公路桥拦下。游人至此若不用心观察,定然会放走一道别样的风景。智慧的桥匠往南侧的河床砌了半轮围石月台,流水打了半圈太极拳旋出,爆发力顿消,尔后再溢出第二个桥洞,既保住了高地上的草木,也使前方的桥基不受侵蚀。

廊桥尽头临水宫。穿街过巷迎面而来的泉水,绕着墙根倒映白墙黛瓦,那些漆皮脱落、色彩斑驳的旧匾额,在水中串成了水墨画册。陈氏宗祠仰峰堂、祠堂路下高大的夯土墙外琢玉书院,或方或半圆形状的池塘波光涟涟。古人用心良苦,激励着后世子孙耕读奋发、修身齐家和大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仰峰堂有五个房头,房产按金、木、水、火、土区分,现在居住在村里的村民只剩土、水二房,其他房头迁居外地去了。土墙、水渠,家族式聚居的村落,水滋养了生命,方便了生产生活,它是否还与防火相关?

呼儿早起勤耕种,训子迟眠好读书;欲知世味须尝胆,不识人情且读书;绵世泽莫如树德,振家声还须读书——陈氏先人告诫子孙:读书使人长进、教育可以兴家,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则富。《东溪陈氏族谱》记载,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出生在村中的陈廷珍“少有远志”,倡导兴学重教,激励后生读书。他认为读书人“无工商贾进益”,又要请老师、到外地赴考,在经济上会遇到困难,于是立嘱“分关授产又抽祭田处,抽学田20石”,资助学有所成的贫困学子。其长孙陈所闻毕其一生精力,在祖上抽出的学田基础上,再增加了一部分学田,以激励子孙读书上进。同时,自己克勤克俭,却热心资助经济困难的学子。他喜欢买书、看书,至老仍手不释卷。他的次子陈奉禧继承父业,致力发展家族教育。另一子陈泰垣科考成绩好,被授予“望冠群伦”匾额奖励,该牌匾至今还挂在老祖屋的大厅上。

据说东坑教育的发展,“静室”起到了助推作用。当地文友叙述,清顺治庚寅年(1650年),僧人是岸在东坑村山上创建了龙吟静室,他“营殿堂、佛像,并置稻田六十担为常住资”,大量购置图书典籍供人阅读。静室在传播佛教文化的同时,经常开展讲教活动,成为文人学士求知问学的精神家园和思想文化交流的中心。更可贵处,高僧大德们于静室内讲学教徒、传道授业之余,亲自躬耕陇亩,种植粮食和蔬菜自给自足;在佛寺周围,“遍山植茶”,带动民间普遍种植茶叶,并传播先进制茶工艺与饮茶文化等。

书院、书馆、书房、静室,称谓不同、规格不一,是旧时私塾等民间文化教学的场所。中国古代文官基本是通过科考入仕,大部分人致仕后,回到家乡立言立德,充当起了培养家族人才的导师。因此,家乡情结使乡风浓了、乡村美了,人才济济如泉涌而滔滔不绝。明朝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吏部尚书裴应章在东坑村《陈氏大宗祠序》中评价,书香之村“俗尚醇谨,诗礼相传”。

我喜爱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他说,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燥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在东坑,匠心和诗心都在默默传承。假如把世界比作草原,把东坑比作定居点,牧民一样的年轻人跟着羊群辗转,但是老人和小孩却住下来了,守住牧场上的定居点。古老村庄里,流水的时光被拉了很长很长,蜜蜂吟唱如书声远远近近,银白色的阳光在书院的瓦楞上跳跃,一只蜻蜓站上墙头眺望远方,盘旋的家燕贴着燕尾屋脊微风点点,云朵不断变换着形态慢悠悠前行。静下心来,能听见鱼儿在互相交谈;安静了,就看见了满天的星星,还有,粉红色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