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珏
去年冬天,寒潮接连而至,我所在的大田县久违地下起了雪。晚上九点多钟,我泡完脚,睡意正浓,妹妹急不可待地叫醒迷糊中的我,喊道:“走,乡下下雪了,去看雪。”一路忐忑,害怕中途雪停,见不到初雪。所幸,我们是幸运的。
鹅毛白雪落在山头、屋檐,填满静默、安宁的村镇。接过妹妹用雪做成的雪玫瑰,在朋友圈留下:2024初雪,把去年的苦痛埋在雪里,等待今年长出新的期待。
我对雪有很深的执念,上一次城区下雪,还是在2002年,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天早上第一节语文课,天空开始飘起鹅毛雪花,整栋教学楼响起孩子们的惊呼。纷飞的雪花,一颗心早就躁动不安,我无心学习。
隔壁班的老师打开教室门,组织学生走出教室赏雪、玩雪。遗憾的是,那天我只能在教室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下课铃一响,待我飞奔出教室,雪已停。我到房檐下,用手扫出一捧雪,捏了个还没有巴掌大的雪人。此后,再也没见过那样的鹅毛雪。
冬至扫墓,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俩翻山越岭,一路泥泞。我开玩笑说,每年扫墓,我们都穿着脏破的鞋服来,爸爸会不会认为我们混得真差啊,每年都这么破落。“不然,明年你穿金戴银,踩着高跟鞋来,你爸肯定认为你暴富了,哈哈哈。问题是,你爬得动吗?”母亲打趣我。这时,妹妹也悠悠然来一句:“可是我们也没混得很好啊。”
“也是哦,所以还是要和爸爸求个暴富。”一路上,母女三人,互相调侃、嬉笑。
父亲病逝的那年,我8岁,妹妹3岁。一晃23年了。父亲喜酒,每年来的时候,母亲都会带上一瓶二锅头,我和妹妹都要争抢倒酒。这回,妹没有与我争,我熟络地打开,敬了天公和土地之后,剩余的尽数倒在坟头。我仰头坐着,心有千千结,话不知从何起。以往,都会求三愿:愿家安、愿富裕、愿母安。去年,我深跪许久,求母亲如愿。
《关雎》中有一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常常说,我没办法接受母亲那样献祭似的付出,只是我是得利者,没资格去评价她什么。
去年一年里,我做了三次手术,第二次手术在术前准备时,护士在我肚子上画下造口定位记号,我才知道我做的手术是哪些,根本没时间消化与接受。手术出来,身上插着8根管,造口挂着粪袋。我一言不发撇过头,逃避既定的事实。母亲一会儿安慰:“若恢复好,三个月就有回纳的可能。”一会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袋子一开一倒,比上厕所方便多了。”明明她也心疼不已,好几次就那么坐着看着我,红着眼眶,却还要搜肠刮肚地想尽方法开导我。她真的好笨,明明可叫护工,却怕我排斥,每次倒袋的时候,她都亲自动手,一次性垫子、盆、干湿纸巾……准备一堆,手忙脚乱。
我休息时,她又忙着教其他后进来的病人家属操作。我说她操劳命,督促她能休息的时候应抓紧休息。我说她社交牛逼症,谁都可以聊上几句。母亲说,她寻思,她多做点有益于他人的事情,同病房里的人就能对我好一点。有时候,她去买饭,或者因其他事情离开,希望他人也能照看我一二。
此前,我常对朋友说,我人生的遗憾是在事业风口选择生子,安于现状,错过很多机会,以至于碌碌无为。但在那一刻,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现在回想起来,云淡风轻,午夜梦回,那些在记忆里刻下痕迹的母亲的眼泪,总让我坚强。
看过一句话:没有人不遗憾,只是有人不喊疼,我们总说人生的遗憾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后来才知道,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难平的是人心。
出院回家休息,朋友们相约来家里看望,我翻箱倒柜试着穿宽松的衣服,可是造口遮掩不住,恼得直掉眼泪。她们上门,一如从前,板正的关心问候一句没有,左一句“还要多久恢复,一起喝酒重出江湖”的调侃,右一句“你这样袋子戴着,真的变成直肠子,食物刚入口没多久就到袋子了,又能享口腹之欲,又不怕肥胖,吃自助多合算”的揶揄。嬉笑间,突然很心安,袋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和不堪。
想起刚确诊时,一个人在福州寻医,弯弯绕绕地找中介联系名医。同学们知道后,气恼地打电话问我,明明他们都在福州,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撑着。他们告诉我,有时候坚强和骄傲不是这样用的,比起事事证明自己,最难的是允许问心有愧,要允许自己亏欠别人。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我以前总觉得成长就是一场减法,总要学会断舍离,所以总在自己的安全圈里,不想走出去。现在,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得到,得到了母亲事无巨细唠叨的爱,注意了许久不联系的朋友的关心,知道了这世界上没有哪一种爱本就是应该的道理。
生命真的很嘈杂,也很易逝,人的一生好比一趟列车,我不知道能在哪靠站,生活总有这些那些的遗憾。我想,那就好好活在当下,每一天都过得比前一天好。
感谢所有给予我生命旅程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