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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31日

故乡的梅

●岩 风

乡下老家屋子旁有一棵梅子树,粗壮结实,盘根错节,边上的一棵柿子树争不过它,只好斜着长,寻找新的阳光雨露。却也争气,每每在梅子树落叶时,柿子树便长成一串串硕大的果实,讨人欢喜。

这梅子树是野生的,也不知哪年哪月果子落地,无人知晓间,突然长成一棵引人注目的大树。一些果树的成长似乎每一个日子都与主人关联着、被侍候着,盼着花开,盼着坐果,盼着果熟。就这梅子树,年年岁岁间,物我相忘的。我从未听父母提及过,我们家这梅子树如何如何地长着,只是父亲大概盼望我们回家,每年在花开时,拍了一张照片,一言不发地放在“家书”微信群里,暗示:又是一年冬至,腊月到来。

说起村里的梅子树,在我儿时记忆之初,就是邻居家的一棵老梅子树,树冠大如一座房屋,不知年代几何,村里的人管那地方为梅子厝。冬天里,梅子树掉光了叶子,儿时的我们经常爬到树上晒太阳,树下是光溜溜一大块黄土坡地,是孩子们嬉戏玩乐之所,夏夜里,大人们也在其下纳凉聊天。

梅子厝住着三户人家,都是我的族亲。有一户主人是石匠,手艺活好,他在梅子树下的黄坡地里钻了个洞,做个简易炉子。冬天活多,傍晚时分回家,他就升起炉子,锤炼钝去的长长短短的钢枪、钢锥,我们帮忙拉风箱、伸手烤火、看他敲打活儿,听叮当作响,一树花瓣芬芳飘落。儿时,不懂赏花,只是感觉那炉火的温暖,驱去一身寒冷。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梅子树枯老、式微,仅剩下一片光秃秃黄土坡,梅子厝的主人们也相继离去。如今,那儿空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北宋王安石的诗句,于悠远的岁月传递到我儿时的课本里,我以为这“墙角数枝梅”真实。改嫁的祖母家墙角就有一株梅树,虽然家境一般,祖母却是仔细生活的人,她将采下来的青梅腌制在一个琉璃罐子里,还加了点砂糖。儿时的我多病,每每感冒发烧,祖母就开水泡一大碗青梅汤让我一口气喝下,说这身子一发热,病就好了,人就精神了;直至我女儿长成花季,她也年年喝上一碗曾祖母的青梅子汤。这个春天里,那树上青梅果实累累,而陪伴我46载的祖母不在了,就在去年冬天,一树梅花时分,我们含泪送她远行。

闻到这梅花的“暗香”,却是处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人生路上,最喜欢北宋诗人林逋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想来,王安石也被林逋的“暗香”诱惑,找到了诗词之源头活水。我们家的梅子树也是依在溪畔,这水清浅,这疏影横斜着的月黄昏里。在青涩的爱情到来之时,我常常回到老家,于孤寂中,听一夜冬雨,看明月悬在高高山口处的树梢上,闻窗外若有似无的“暗香”,仿若那人,仿若朦胧时光,沉浸着唐诗宋词纸页墨味,如是情感的方程式。唯有那大家闺秀,如林黛玉者,才折枝花朵于梅瓶,置松梅画轴于堂屋,在诗情画意中,寄托情愁。乡野者,为生活之重负,闲情时得自然花草,若能知之韵意,却心底无诗,图其形象罢了。

在我们家对面破旧的老屋旁,亦有一棵梅树。儿时,那位80多岁的女主人用方言教我们念《三字经》,摘熟了的梅子给我们分享。她很热情,孤独着,似乎没有可言语的对象。她的儿子,算是村里的老文化人,却穷困潦倒。我想,他们一定懂那“暗香”,知另一种人生况味。他们都故去多年,屋漏坍塌,藤本草木其间,甚是荒凉。只有那梅树,知风知雨,知四季更替,花开果熟,毫不怠慢过,如是精彩,却无人问津了。有一年,见三两年轻人去采摘那树果子,亦不相识彼此,猜想是他们的后人。

入秋后,梅树的叶子开始枯黄,在秋风中慢慢零落,等到一场强劲风霜到来,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冬至前后,不经意间,梅树苏醒过来,花朵满枝如雪,梅花的花期很长,有两三个月时间。直至来年雨水节气到来,可是有赏不尽的“暗香”。元宵佳节,我们这儿迎板凳龙,人们便折几枝梅花来,点缀自家精心编扎的板凳龙上,在初春的暖风中,梅花与烛火相映成趣地摇曳着,寄寓着吉祥美好。

花期过后,若不仔细观察,以为那梅树又安安静静了。其实,这果子正一天天努力生长,大大小小地,眨眼间跳跃在枝头间。然后,片片绿叶也开始挤满枝干,属于梅树的春天真正到来。

从小,我就会这样的歌谣:“二月二,梅子可尝味;三月三,梅子落入坑;四月四,梅子无处瞥。”这吟唱着的,喻为梅子熟得早。在闽中,真正梅子黄熟大约在谷雨节气过后。如是这墙角数枝梅的我们乡下老家,鲜有商人来收购梅子,而不愁吃穿的当下,母亲牵挂的是这农忙时节地里的活,更是不在乎树上的几颗酸梅子;生活在城里的岳母却是珍惜,每每青梅长大时,我们采了一大袋子给予。岳母体内容易上火,青梅成为其内心深处流淌着的清泉。剩下来的硕大果子,黄熟透了,落满树下,扑通扑通掉落溪流里,无人问津。我们家的梅树明白休养生息之道,今年硕果满枝,来年就挂果少。

古人喜欢梅者颇多,写出了千古流传精彩诗章:“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梅树在万物悄然隐去时,于萧条之冬和生之初春,演绎着精彩的一生。它于风雪中绽放,春天里硕果累累,为苍茫大地增色,梅子黄时的阳光,梅子黄时的雨水,充盈物事里,独寂的旅程中,令人感怀。

夏天到来,梅树果尽,满树浓荫,直到秋尽叶落,又一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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