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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8月25日

寒 芒

●颜良重

一岁一荣枯的植物,它的生命应时轮转。譬如寒芒,它的生长周期只有短短的一年。因为短,它对四季的感知十分细致而准确,暖湿先知,相机而动,总能及时或提前应对季节的安排,必要时妥协。因为,它们忠于一种轨迹和方向。

去年冬天,我在郊区乐祠村的河心洲上遇见寒芒,它成片静立在河洲上,白花花的,与岸边的山坡和村庄的暗绿色形成鲜明的反差。原以为这是芦苇,问了农民,才知道这些芦苇属的植物,并不叫芦苇,而是寒芒,福建当地的方言“芒公花”。它们单薄笔直的身子顶着花序,被清冷的水流切割开来,囚禁在几个小滩屿上,分成几个小部落。寒芒们谨慎并且警惕,似乎意识到了寒冷带来的风险,早已做出了准备。上个季节,秋风或是流水就带走了种群繁衍最重要的种子,去了别处,找到了温床。留下来的,是故土难离的母体。眼下,寒芒正把一整个冬季的时光,用来凋零自己的枝秆肌体,顺应气候,与季节和解。它无法像人类一样,借用房屋、衣物等外物来防护抵御,躲避自然的侵袭,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改造。曾经绿油油的生命,褪去了水分,没有了光泽,变得枯槁僵硬。它把最后的生命隐藏于块茎,埋在土石底下,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轮回。相比寒芒,人生从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到壮年、老年,周期长了许多,但在对自己肌体的调控上,无所不能的人类,却暴露了脆弱和无能。人类呈现的是不低头、不屈服的坚强,在与天地斗争中取乐。可是,岁月并不愿意给坚强的人类重生的机会,只赐予一次性生命衍生的遗憾。

有三五只白鹭优雅地飞来,然后次第没入滩头。远远的,看见一种白色与另一种灰白色的融合,一种归来和接纳的默契,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安静协调,这景象令人怦然心动。冬季水位稍退,河心洲滩的苇丛是禽鸟栖息的好地方。干枯轻脆的寒芒秆,扇形的花序,都是垒窝的好材料。这一切,都在寒芒种群的遮挡下完成,它与白鹭之间,无亲无故,无需感恩,自然而然、悄无声息。这是另一个维度世界里的事情,它们相互之间产生了生命和生存的逻辑、规则与道理。只有当白鹭重新飞出苇丛的时候,你才会觉得这两种相近的色彩,存在着动与静的差别。生物学把它们分别归属于动物和植物,沿着各自不同的基因路线传衍。植根于土地的,不动,一生忠于立足之地,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挪了自己。以树木为代表,它们的理智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但它具备通过大量生命的飞舞、叠加和抱团蔓延的能力,像人类社会通过子孙开枝散叶一样,达到覆盖新区、拓展家园和传衍物种的运动,寒芒是生长能力极强的草木之一。而如白鹭这些卵生、胎生的动物,脱离了母体,躯体就能自主,不为大地和外力所掌控,用翅膀飞翔,用脚板子行走,永不停蹄,却又不得不在黄昏、夜晚或者疲倦的时候,静下来,休养身心。这是一种动静相生的事实,内里也隐含着生命需要的伪装和假象。生命在变与不变、动与不动的台面上,演绎着真假难辨的故事。寒芒的繁茂和凋萎,呈现给季节的只是毛发的变化,块茎却依旧延续着单体生命的存在。它做着阳奉阴违的事情,这是物竞天择催使的智慧,还是顽强求生的妥协与无奈?这一点,与人类的委曲求全和明哲保身等道理很相似。生命是在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中交替保全,共生在苍穹之下,这是自然生命的美之所在。

寒芒的外形并不优秀,而且性格刚烈。在浩瀚灿烂的古诗词中,被吟诵的花草,数不胜数,但寒芒入诗,极为罕见。宋人戴复古提及了寒芒,“病竹长新笋,寒芒摇落花”,芦花随风飘散,那是秋凉,诗句读起来有些颓败、哀伤的意味。在村庄,寒芒还有杂草、荒芜的意思。凡是那些不能种植谷物、蔬菜的边角地、石块缝隙、新近溜方的坡地,都是寒芒的领地。在古老的墓地,最多的草,就是寒芒,它是来给死去的人生作注解的。因了贫贱卑微的出身,寒芒要在植物界的江湖中行走,自然不敢挑三拣四穷讲究,只有随遇而安,或者因陋就简。桃李有人给它施肥,牡丹有人给它浇水,寒芒像是自生自灭的弃儿,一切都得靠自己,所以它配上了自保的武器。它的每一张叶片,都是一把隐形的锯子。它不像身上长刺的藤条,摆出一副架势,公开与人对立。寒芒把自己的自卫武器蕴含在随风摇曳的弯曲叶片上,这也算是一种自保智慧了。据说,鲁班侵犯寒芒付出流血代价后得到启示,制造出代表文明进步的工具:锯子。要说发明,这个专利应该属于寒芒,要说伟大,寒芒和鲁班一样伟大。当然,寒芒也并不是冷面杀手,一味地保全自己。作为食物链中的一环,对苍天的安排,寒芒并不抵触,也不拒绝,却是顺受。一物降一物,对农耕时代的圣物——牛,寒芒毫无保留把整个生命交付与它。它收起了锋利的锯齿,尽情展示绿叶的柔顺和丰腴,向牛的舌尖示好,满足牛的温饱生活。养牛的人,会每天割几捆寒芒,堆在牛棚里,既做饲料又当衣被,最后混合成牛粪,以养分肥料的感恩方式,回归大地。

那天在乐祠村看见大片的寒芒时,我想,怎么没有村民割了这一茬的寒芒秆做扫帚,卖给那些爱干净的人,或者当着柴火,去把世间的垃圾,烧成开春的肥,这样更容易唤醒地底潜伏的块茎。其实,用枯干的寒芒秆做扫把,这也是各地共有的手艺。当扫帚绑成之后,你会发现团结就是力量、埋头实干这些道理,可以在它身上得到生动有力的印证。一根秆,轻折即断,一把一捆,则成强硬的把柄,足够带动扫除垃圾的力量。芦花若是做了枕头,它绵薄的质感和体贴,胜过棉花、海绵百倍,可惜它在工业化生产线的量产上败下阵来。自然的给予,是健康亲切的,当你大量索取的时候,它会断然拒绝。火,对冬季的寒芒来说是致命的,一点火星,就会将一片的寒芒付之一炬。这样看,流水是在保护它们。经历了秋冬,还没有人涉水过来,用火攻击它。事实上,燃烧对寒芒来说,是一种涅槃。

没有人想去改良寒芒的品种,与生俱来的品行万年亿年继续着它的卑微与精进。当我把视线从寒芒身上转向乐祠村的时候,夕阳正好搁在马鞍似的山峦上,一丝暖意投射过来,像一只无缚鸡之力的手,想抓住世间滴答而去的时间。此时,一种繁华零落的感觉,油然而生。乐祠村人在这里耕读传家上千年了,血脉稳固,如河岸的规制。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一座火电厂占据了村庄,把乐祠人赶进城。乌黑的煤堆、硕大的烟囱以及变电设施,以科学、经济的名义,把这里的宁静削得片甲不留。然而,火电厂运行没几年,很快就因为效益和环保的问题关闭,继而拆除。厂区没有变回村庄,却成了安置工业废墟的场子。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众生滚滚向前,但在这个小村子里,似乎存在某些逆行的场景。围墙并不能阻挡草木的进驻,寒芒毫不留情地在断墙残垣中扎根,生长,开花结果,覆盖掉锈迹斑斑的铁器,亲笔描绘繁荣后的荒芜,重复弹奏着一年又一年的生命之歌。

这大地,繁华与荒芜,谁更长久?春来之时,茂盛将替代寒芒回答这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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