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宗栖
去年搬新房时,我到老屋里整理一些还可以用得上的物件,发现一挑肉担子居然还挂在墙角。它其实是用竹篾编成的篮子,篮筐浅浅的,筐边左右两头安着长长的提手。我走近一看,提手上居然还织了一张破败的蜘蛛网,篮筐里静静地躺着两把刀具,锈迹斑斑。
这是已过世的祖父留给我们的。祖父年轻时是位屠夫,成天挑着肉担子走乡串户,养活着一家人。“小儿不识秤花,长大不当家。”这是我老家流传的一句话。还没上小学时,我在祖父的影响下学会看秤花和简单的数学运算。祖父希望我长大后,成为像他一样的生意人。
在我母亲看来,她倒不希望我成为屠夫。“带血的、杀生的,还那么油腻,不好!”这是母亲的观点。母亲是位种植好手,早年是村里的耕山队员,后来家里种晒烟,样样活儿都是她在忙碌着。她可以把一大捆晒干的烟草,用手提着掂了掂,随口说出一个数,估出精确到“两”的重量。这样的本事,与母亲在劳作之余从事收购废品有关。“五百红娘下商海,一根扁担挑天下。”这是家乡妇女从事收购废品行业的真实写照。对于要照顾家庭又要干农活的家庭主妇来说,废品收购是个自由度很高的“第二职业”。农忙时节,母亲在家种植水稻、烟草、地瓜等农作物;农闲季节,“娘子军”们呼朋唤友,结伴出去收购废品。
母亲算是废品回收“娘子军”中的“第一代元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她就出门“闯荡江湖”。“娘子军”们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但是她们恪守自己的“行规”:不骗不偷不抢,不收小孩卖的东西,不收偷盗的物品。钱比面子重要,废品很脏,但钱是干净的!母亲说的话颇有哲理。但,她也不希望我成为收废品的人。
小学毕业那年,我还真干过收废品的事。因为父亲常年生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快到开学的日子,学费还没有着落。我对母亲说,给我十元钱,我去收废品!母亲不相信我会干成这事,但还是支持了我。
母亲的不信任,倒让我更加来劲。或者说,我也想表现一下作为长子的担当。我带着自家的秤子,去一个偏远村庄吆喝,一些主人家看到一个毛小孩来收废品,热情地翻箱倒柜找来一些东西卖给我。几天下来,我还真挣了不少。多少年后,母亲一直提起这事,还说我上学的学费是自己挣的,夸我懂事。每次,母亲跟别人说起时,总是笑逐颜开。母亲虽然未上过学堂,但她是明理的人。她知道要让孩子改变命运,唯有读书。到了上学的日子,母亲毅然决然地“没收”了秤子,让我安心上学。
祖父呢,心想这肉担子没有了“传承人”,又想把它交给我弟弟。弟弟也不干这活儿,祖父内心多了几分挂念,却始终不舍把肉担子送人。我舅舅想学杀猪,问过母亲要那肉担子,祖父也没有点头。
就这样,肉担子成了摆设,孤零零地挂在老屋的墙角。祖父过世后,更是无人触及。偶尔我看见了,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往的事,想起祖父高高瘦瘦的样子,想及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有些话,就好像昨天刚说过一样,在耳边回响着。前些日子,堂伯过世,我在堆放杂物的偏屋找锣鼓来用,不经意间看到两把由祖父置办的大秤。这大秤是用来称大物件用的,邻居家里杀猪或买卖大件东西,会向我家借。祖父很热心把大秤借给大家,还会交代使用时当心点,同时也不忘说起当年置办大秤的那份骄傲。那些话,我听过无数次,现在甚至还可以学出原话来。
如今,置办大秤的人不在了,它和那肉担子一样,被孤寂地遗弃在角落。于是,我对母亲说,那肉担子也没有用,丢了吧。我知道,母亲听见我说的话,但不作应答,也没有把肉担子给扔了。前一段时间,我们母子俩又一次偶然间谈起这件事。母亲说,还是放在那个角落吧,这偏屋本来就是堆杂物的,它又不占地方。我想也是,就不管它了。母亲又说,要不,花点时间把那两把刀磨磨吧,还能用上。我把刀找来,刀身虽然锈迹斑斑,但可以看出这两把刀不曾用过几回,结果便被遗弃了。我把刀握在手上,想象着祖父杀猪褪毛的样子。祖父说过,杀猪去毛算不上什么本事,本事在于开膛破肚后,能否顺利找到猪胃与小肠的交接处。他说,这学会了,杀猪的本事才算学成。但要经营好生意,能卖好肉才算是真本事。街上有那么多的肉摊子,凭什么别人来你这摊点买肉呢?还不是全靠做人,还不是处处把脏活累活多干点,还不是得把利多让点给顾客?
最不能缺斤短两,祖父说。那时候,祖父卖肉用的是木杆秤,16两每斤。秤有大学问,生意人在称重时,少一两就会短“福”,少了二两就缺了“福禄”,少三两就是“福禄寿”全缺。祖父说,他也不想活太老,但恪守诚信是本分。祖父过世时,享年85岁,算是长寿的。那个时候,我也刚刚成为“父亲”。孩子上了初中后,我把祖父的话说给孩子听。她似懂非懂的,只是不停地点头。不急,孩子慢慢长大了,只要内心自律,必定能够明白。
最终,我没有把那两把刀给磨了,就算是把那锈迹磨得锃亮,也磨不回流水的时光。我把刀具放回原处,屏住呼吸,凝视了一会儿。我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