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新姬
每每品茶,我便会念起一位故人。
十七年前,儿子烨还在襁褓中,我工作忙碌而繁琐,正苦于无人帮一把。大姑子主动提出帮我带娃,因为单位住房紧张,我和孩子便住进了离单位不远的大姑家。
大姑家是一座干净、古朴的老四合院。住着大姑子和她的妯娌两家人,还有一只大黄狗,狗的主人是大姑子的大伯,我也随大姑子叫他大伯。
那年,大伯五十岁开外,大个头,四方脸,络腮胡,两道粗眉高高向上挑,长相彪悍,声如洪钟。他穿着讲究,身形笔挺,是这院子里最有威望的人,连大黄狗都听他使唤。儿子怕大伯,每次大伯伸手要抱他,总是哭着躲闪,不肯,惹得众人大笑不止。我对大伯也有几分敬畏。
寄居,又带着幼儿,难免给这座房子带来些许麻烦:孩子或是打碎碗碟,或是便溺在地,或是夜间哭闹……初为人母的我总是带着不安,尤其怕大伯给我脸色。他却在宽慰我:“小妗子,孩子小,哪有不闹腾的?”说着从橱柜里取出一罐茶,慢条斯理地沏了起来,笑着说:“当老师辛苦,喝杯美人茶润润喉嗓、养养心脾……”一杯清香的茶汤,平抚了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泡茶,是大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尤其喜欢泡本土产的美人茶。他说,美人茶里有一种独特的醇香。大伯做事有讲究,泡茶亦如此。他有一间专门待客的茶室,内置一张鸡翅木茶桌,平滑如镜,价格不菲。大伯是生意人,往来的也大多是生意人。他们经常聚在茶室泡茶、品茶、谈生意。
刚学会走路的烨也喜凑热闹,竟好奇地蹒跚到茶室。我拽他,他不依,挣脱而去。久而久之,这个小家伙竟不再惧怕大伯的威严,与他亲近起来,要他抱。大伯蹲下,抱起,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爽朗地说道:“阿烨是要喝茶吧?来,让大伯给你倒杯美人茶。”
“小孩子哪懂什么茶,等下弄坏茶杯就糟了。”我不好意思地抱回儿子,才发现儿子脏脏的脚丫已经在大伯的西装上蹭出了几处明显的污痕。
“没事,洗一下就好了。”大伯并不介意。
日子叠着日子,儿子越发可爱,也越发调皮了。有一回,他竟然打破了大伯茶桌上一只精致的茶杯,这可如何是好?我有些忐忑不安。
“没事,杯子碎了可以再买。”大伯一边收拾碎片,一边说,“得赶紧收拾,割伤孩子就不好了。”
闯祸的儿子并没有停歇闯祸的手脚,一天,他又趁我不注意,溜进茶室,用小石头“梆梆梆”地敲打着茶桌,等我闻声赶来时,光滑的桌面早已被敲出了好几处泛白的痕迹。我气不过,拎起来就一顿揍。
大伯听到哭声,闻声赶来,顿时明白了原委,立刻护住了儿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珠,说道:“别哭,别哭!以后咱们不贪玩啦。桌子是泡茶用的,不可以敲的哦,来,伯伯泡茶给你喝。”说也奇怪,大伯一哄,孩子立刻就破涕为笑。
大伯喜欢起早,不吃早餐,有“晨起一杯茶”这个习惯。说起泡茶,他说得头头是道。在这个生意人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儒雅。
后来,我因为工作调动,便很少见到大伯,但一年必定会照面一两次。每回,我们到大姑家,大伯总是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他也总喜欢摸儿子的头,笑道:“阿烨,一年不见,又长高了!”随后,他会迎我们进那间茶室,为我们递来一杯斟了七分满的茶。
“大伯,为什么你倒茶总是没有倒满呢?”儿子好奇地问。
“茶倒七分满,剩下三分是人情呀,茶倒太满,会烫伤客人的。”大伯笑答。我们坐在这间香气四溢的茶室里天南地北地海侃神聊。
亲切如此,热情如斯。岁月一直静好,该有多好!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春节串门做客的习惯取消了。这一年,我没有见到大伯。却听闻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他得了胆囊癌,晚期,没剩几个月了。我泪如泉涌。
数月后,年关至,疫情控,我和大姑家又有了走动。坐下来,茶来了,却少了大伯矫健的身影,少了大伯爽朗的声音。大家都心照不宣,都不敢提及大伯。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起,大伯怎么样了。大姑子叹着气,泪珠涟涟:“在六楼躺着,下不了楼了,止疼药也不管用了,床单都……抓破了……估计熬不过这个月了。”我起身,我得去看他!可腿如灌铅,挨到楼梯口,泪水决堤。我无力地倚靠在墙壁,心怀戚戚——想着他孱弱不堪、奄奄一息的样子,就是见了面,面对曾经健硕、爽朗、体面的他,我又能说什么呢?说你要坚强面对?说你要勇敢乐观?
我久久没有上楼……
在做客回来的第三天,最不情愿的事情发生了——大伯从六楼纵身一跃……他不愿苟延残喘,不愿继续拖累家人。
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大伯最后一面。在我的心中,他的形象被永远定格在——健硕、粗犷、体面、爽朗、热情……每当我沏茶品尝,冥冥中常感觉他根本就没有离去——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我们再去登门做客时,他会出现在茶香萦绕的茶室,依然热情如故,笑脸盈盈,依然声如洪钟:“阿烨,你又长大了!好久不见,大家都好吧?这是今年新出的美人茶,来,大家一起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