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溪)吴美玲
我有个二妹，是堂妹，和我弟弟同岁，今年26岁了，结过婚，没有孩子，现在一个人在榕城打工。
二妹是二伯抱养来的。那天晚上，姆嫲厨房灯火通明，我站在门槛上，手扶着门，侧着身子看到大铁锅里的小碗茶籽油鸡蛋羹，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蒸鸡蛋，她说，等下二伯会抱个妹妹回来。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只隐约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在乡下，这个点，大家都已经回自己卧室了。
二伯是爷爷哥哥的孩子，姆嫲是他的母亲。二伯没有老婆，听说结过婚，结婚才几天老婆就被打跑了，他不追回来也不再娶。那天，姆嫲坐在灶尾的小板凳上，一边推灶里的柴火，一边说：“以后帮忙一起带妹妹，要疼她哦。”我有点难为情，毕竟年纪小的我以为只要答应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可是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回她：“我要带自己弟弟。”她说：“妹妹也可以抱。”我马上跑回自己的厨房，没回她。其实除了自己有弟弟外，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姆嫲二伯他们和我母亲都不对付，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对骂。所以，我也怕和他们走太近会惹母亲生气。
那天，我等到很晚，二妹终于到了，姆嫲小小的厨房里挤满了伯伯、伯母、哥哥、姐姐，他们轮流抱着她，然后夸赞她可爱、长得好，二伯也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二妹和我亲弟弟妹妹年龄相仿，虽然住在同一座房子，可是关于她的生活片段却极少。记得他们经常凑在一起，而我因为长辈关系紧张的原因也一直反对他们玩在一起。可是他们呢，总会背着我，屁颠屁颠地，越是如此，我就越讨厌二妹，所以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其实，在十几个兄弟姐妹中，除了大妹，大家也都没疼爱过她。大妹家和二伯家关系好，所以，她们像亲姐妹，她也像大妹的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二妹名叫珍珠，名字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取的，寓意富贵荣华，一生不受穷吃苦。
我对她态度有所转变时，她已经22岁了，那时候，二伯已经过世了几个月。听到二伯过世的消息时，突然就有种：明明亲生父母都在，二妹怎么就成孤儿了的悲凉。二妹亲生父母在隔壁村，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她自己也知道，她父母生了6个女儿，送走3个，为的就是生个弟弟，这种事，我们那边没有人会觉得女孩子可怜，只会说恭喜他们终于生了个男孩子。
二伯是中风过世的，过世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在家的床上躺了二十多天，那段时间，二妹辞掉了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回家照顾二伯，这些都是大妹和我说的。
二妹为二伯端屎端尿，这让我确实没想到，亲戚都说：二妹能这么做真的没话讲。可能他们和我一样，记忆里二伯好像从来没有疼爱过二妹。二伯在她没去打工前，三天两头打她，她吃饭撒了，打她；喜欢吃肥肉，打她；洗脸水撒了，打她；火没烧好，打她；衣服没洗，打她……每次都往死里打，打得二妹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声音也哭到沙哑。二妹，天天被打，但也天天阿爸阿爸地叫，所以直到现在，大家说到名字也都是叫“珍珠铁”，因为我们都觉得她是铁打的。但还好，二伯有送她去念书，直到小学毕业。
二妹14岁就去城里当服务员了，那时，我刚好初中毕业。刚开始，二妹两个月才600元钱，包吃包住，二伯去城里拿钱时，发现工资才那么点，非常生气，就叫在城里的姑丈给她介绍了个新工作，1200元一个月。从那之后，二伯就每个月在她发工资前一天去城里，二妹要拿600元给他，后来二妹涨工资，他也涨了工资，14岁到22岁，一直到过世前一个月从来没断过，有段时间二妹离职了，没钱给他，也不敢告诉他，是问大妹先借了钱，这也是后来大妹告诉我的。
二伯和普通的乡下农民不一样，从小，我就不见他干几天农活，村子里，小女孩最爱去的就是他的秧苗田，因为只有他的秧苗田是荒废着的，长了很多兔子和猪能吃的草。他每天很晚起床，吃了早饭就去各家喝茶，差不多十一点回来，吃个饭睡午觉，睡到四五点，然后做饭，吃完饭后又去村里溜达一下，喝个茶，九点多回家睡觉。二妹的吃喝拉撒，都是姆嫲在料理，我甚至记得她连衣服都没几件，很多是大妹不穿的，少数是小姑姑女儿穿不下拿来的。二伯去世后，我倒替二妹松了一口气，觉得她解脱了。
去年父亲节，我看到二妹在朋友圈发了条想念二伯的动态，还配有一张写着“天下只有爸爸说我养你是认真的”图片。我心想，你爸爸说要你养才是真的吧。今年父亲节，她又在朋友圈发了“爸爸在天上好吗？”的内容，我便开始怀疑自己，二伯对二妹是不是没大家想象的那么不堪。
我问大妹，二妹是不是挺爱二伯的？大妹说：“我也以为没什么感情呢，但是二妹一直留着一个小盒子，放在我家，里面是二伯的身份证和做白事时戴孝的衣服，手机里也放着二伯在病床时录的视频，她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后来，这个问题我也问了二妹，她说：“他是我爸。”原来，每年她在城里过生日，二伯都从老家提鸡腿和一大袋鸡蛋进城，放假回家时二伯也都会杀鸡给她吃。被吊起来打是因为她拿了阿嫲钱，他怕她变坏。
二伯走后一年，亲戚张罗给二妹相亲，是远房表亲，除了大几岁，其他都挺好。结婚的时候，很多亲戚都去了，婚礼很简单，人倒是挺多，乡下的小洋楼，里里外外摆了十几桌，七十多岁大姑姑大姑父也来了，大家都拉着二妹的手说终于嫁人了，但是没有人说以后常回娘家看看。结婚两年后，二妹离婚了。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是她前夫出轨了，要和她离婚。二妹突然又没家了。
大妹说二妹跟她的名字“珍珠铁”一样，皮厚实得很。确实，我看到的太多都是表象，如她自己所说：“是你们都觉得我可怜，可是，是我和阿爸一起生活，阿爸爱不爱我自己知道。”
现在每年农历八月，二妹都会回趟老家，给她阿爸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