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钟
早晨,天色阴沉,我独自往城郊走去。选择在上班前到户外走路已有时日,看春天来时的荒坡种上了高楼,那些沿途生长的瓜果花开花落,季节和物事都在轮回变换。
今天是寒露,秋风萧瑟,草木摇落。街灯下的行道树木无表情,不知道是被肃杀的秋风困住了手脚无法舒展,还是因为数月来的干旱煎熬变得有气无力。微风吹在我露出短袖的手臂上,忍不住打颤。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群落叶在跟着我小跑,像极了我住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在电话里说话时牙缝漏风的样子。
这时节的老家屋后白石岬,一棵年老的锥栗树佝偻着躯干,手掌托着并不茂盛的枝叶站在山顶,不声不响。树丫织了一只雀巢,树干中间的树洞其实还藏着一窝八哥,这些留鸟不离不弃,时时陪伴老树互相温暖。小时候,我在老屋的天井里只要一抬头,便看见它竖立成了一杆旗帜。清晨的日头从旗杆底下升起,夜晚的星光在树顶上亮成簪子,时时守望南来北往的信风。只是,人不如鸟,我和村里一起长大的少年,后来放下母亲远走他乡。老人天天在家门口眺望,站成了一棵树,盼望候鸟如大雁归来。
不清楚白石岬是怎么得名的,村里没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向我提起过。有几回,我在老树底下淘气,捡拾着锥栗和采摘乌饭果。那些滚落在灌木丛下、长在细小枝条上的精灵,一颗颗像极了黑珍珠,相互簇拥着笑眼眯眯,惹人爱不释手。
一块大石头趴在锥栗树和小黄竹之间,色白如玉,向着山坳的一侧腹腔掏空,经过的人们如果不加留意,以为它就是一座小山。细竹密密麻麻,竹梢蹿出石壁,遮盖住洞口。那椭圆形的洞窟里摆满了瓷碗,它们是做什么用途的?我拿起其中的一只认真端详,同样没有听人提起过。长大后得知,它们是香火盆,是村里未嫁的女子殉情后,香灰被放进了石洞。因为进不了祠堂,也不能葬在村子,就寄在人迹罕至的岬头,嫁给了白石,守着山岬。寒雨或许再也淋不到她们的身体,冰心与瓷土、硅石同时洁白,白成了寒露、霜花,像老树一样守住凄美的梦。
说是梦,其实也不都是梦。就在离白石岬不远的山边,一座上了年岁的大灰墓被人撬开了门,空荡荡的墓孔朝向小路,两眼乌黑盯着行人,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心里发怵。这是一对夫妻合葬墓,灰塑图案和文字已经被茅草和杂树的根茎侵入,凄凉的情景甚过石窟里的无名氏,天灾人祸随时降临都无法抗拒。爱情也许可以天长地久,但是绝对做不到同海枯、同石烂。去年秋天,当墓地上的番薯拱破了土堆,我陪同一拨外乡人站到灰塑前,揣摩着墓主人曾经遥远的故事。
墓园外,我少时跟姐姐来割草、砍柴火,戴着虎须藤编的草帽捉迷藏。我不会爬树,姐姐爬上了柿树给我摘野柿子,不料一只脚滑下树干,碰到了砍刀顿时血流如注。我不知道成年后的姐姐是否记住当时的伤痛,那处伤疤经过岁月的磨砺是否已经没有了痕迹?但我记得柿树沾满了血水和泪水,柿子的味道是甜的、也是咸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翻过石头背面的山垄,梯田雕刻在山坡上,白花花的流水自上而下一级级跳跃,亢奋的歌声在阳光中长出稻浪金黄,像大地在作画。在阳春,小雨淅沥,田埂新筑,八哥鸟扑腾着翅膀寻觅钻出软泥的鳝鱼或者昆虫,尔后扑腾着翅膀飞回到树洞喂养雏鸟。这些鸟儿长大后散布在山林,散布到村子,飞进寻常百姓家,化作金秋灵动的风景。
还是在春天,我从田野归来,经过石头旁荒废的茶园采了一扎蕨菜,并且捉到了五只活蹦乱跳的野鸡苗。小生灵最终被我母亲放归了山野。在后来的好长一阵子,原来的茶园改种了板栗,又被套种了马尾松……白石长满青苔,老树却没有更老,留守在村里第一批种茶的老人已渐稀少。秋风吹落树叶,天色罩着黑暗,吹在身上忍不住打颤。我怕家乡的记忆在孩子们身上失传,把虎须藤编的草帽套在他们的头上,讲述在白石岬采摘乌饭果的乐趣,以及那树、那石的点点滴滴,还有秋收的温暖和候鸟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