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钏
沙县的茶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在清中后期蔚成辉煌,成为当时的支柱产业。一路走来,诗情禅味,故事传说,跌宕起伏……
晚唐诗人韩偓得罪权臣朱全忠,避难来到沙县,借住在城西的天王寺。《全唐诗》第十函收入他的《韩内翰集》《香奁集》共四卷的诗作,有一首题为《己巳年正月十二日,自沙抵邵武军,将谋抚信之行,才到一夕,闽相急脚相召,却请,赴沙县郊外泊船,偶成一首》的末两句写道:“数盏绿醅桑麻酒,一瓯香沫火前茶。”陆羽的《茶经·五之煮》说:“炙之,则其节若倪倪如婴儿之臂耳。既而,承热用纸囊贮之,精华之气无所散越。候寒末之。”唐代煮茶,是先将茶叶蒸熟捣烂,然后捏成茶团放在新炭火上烤,烤得如婴儿手臂那样柔软,再趁热放进纸袋里,以免茶叶的香气散掉,等到冷了,取出碾成粉末煮来喝。“火前茶”是炭火前的茶叶,就是指煮茶。这是沙县关于茶的最早文字记载。唐大中年间杨煜写的《膳夫经手录》中说:“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至开元、天宝之间,稍稍有茶,至德、大历遂多,建中已盛矣。”北宋末年蔡绦的《铁围山丛谈》又说:“茶之尚,盖自唐人始,至本朝为盛,而本朝又至皊陵(即宋徽宗)时穷极新出,而无以加矣。”中国茶叶,先秦发祥于四川、云南一带,东晋以后逐渐东播,唐建中年间长江中下游已十分普遍,到北宋为盛。晚唐沙县仍是僻远落后之地,但韩偓的诗告诉我们,至少寺庙里已有饮茶习俗了。
《茶经·八之出》讲茶叶产地时点评了各地的茶叶,福建的茶叶却未论及,只说福州、建州等地产茶,还说福州、建州等十州产茶情况不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说明到中唐福州、建州产茶数量十分有限,茶圣还不甚了解,难以点评,有时得到一些,饮之口感极好。建州的治所即现在的建瓯,其后的南唐、北宋时期,成为名扬天下的朝廷贡茶产地。北宋闽人林世程在《闽中记》写道:“且言往时建茶未盛,本土有之,今则土人皆饮建茶。”说明建茶北宋之前已存在,但到了北宋才盛行起来,连当地的乡野百姓都普遍饮茶。沙县唐初以后隶属建州,大历十二年(777年)改隶汀州。不管隶属如何,沙县茶叶在唐代未盛,应该是事实。
北宋宣和元年(1119年),国史编修的李纲先后上《论水灾事乞对奏状》《论水便宜六事奏状》,触犯当朝权臣,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次年六月,朝廷将他召回,离去时写了《将去沙阳留别邓季明诸公》的诗:“一载沙阳信有缘,宽恩许去却依然。碧斋翠阁已如梦,明月清风长自妍。溪上客舟横一叶,箧中诗卷剩千篇。诸公别后应思我,茗饮时时到寓轩。”别的暂且不论,我们把目光投向诗的最后一联,关注沙县的茶事。寓轩位于城东兴国寺西厢,是李纲谪沙时的住处,当时沙县的名士罗畸、邓肃、陈渊、陈兴宗、邓季明等时常相聚于此,饮酒品茗,诗词唱和,其乐融融,别有一番情致。从李纲这首留别诗可以推知,北宋年间沙县饮茶已经非常普遍,相聚时常以茶佐谈兴诗情。徐晓望主编的《福建通史·宋元卷》提及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建州岁出茶不下三百万斤,南剑州亦出二十余万斤。”(《宋会要辑稿》)这一产量比宋初提高了10倍,而且主要是民营茶焙的产品。宋代沙县隶属于南剑州,二十余万斤的茶叶中,定然有沙县所产的一部分。南宋绍兴年间,福建路榷茶为:南剑州的将乐、尤溪、剑浦、顺昌、沙县等五县,共10100斤。由此可见,两宋时期沙县的茶业已相当发达。
抗战时期翁春雪先生寓居沙县,撰写《洞天岩志》一书,收录了延平府同知滇南陈汝和的《游山记》一文,文中记载了元末明初沙县隐士张宗华“吃茶去”奇闻。《嘉靖重修沙县志·人物》记载,张宗华“清介绝俗,善词章,尤工草书,为世所重”,其书如“秋云卷雨,苍石缠藤”。陈汝和说张宗华“有道术,精六书”。有一天他到洞天岩游览,碰到数十鬼使,拦道饮茶,便手书“吃茶去”三字,鬼即遁迹。陈汝和对此议论道:“是诚得仓颉心法者矣。”“吃茶去”本是一则禅宗公案,出自唐代赵州禅师。其实,也与茶密切相关。茶具有尚洁崇静的品格,与禅境契合,古人有禅茶一体、禅茶一味之说。由此看来,张宗华书“吃茶去”便集道术、书法、禅意、嘉木于一体,遮道挡路的小鬼们自然敌不过,只得隐遁而去。
《嘉靖重修沙县志》的货物中列有“茶”,贡品中也列有“茶叶一百八斤”。 《八闽通志》卷之二十一记载,明代茶课钞二十锭七百三十一文九分四厘。道光十四年(1834年)版《沙县志》记载:“茶,吕峰山(今锣钹顶)、草洋乡(今属三元区)者良。”由此可见,明代沙县产的茶叶不仅自给和销售,而且质量上乘,作为贡品上交。发展到清代中晚期,沙县茶叶产量逐年增高,从水路运往福州口岸,销往海内外,成为茶史上的鼎盛期。民国版《沙县志》记载:乌龙茶在清同治元年(1862年)出一万余箱(每箱40斤),光绪十年至二十八年(1884—1902年)增至三万五千箱。同治末年(1874年),红边茶销量达1.8万箱,72万斤。1992年版《沙县志》中也记载:“清朝同治至光绪年间,沙县的茶叶最为兴盛……茶叶产区遍布富口、茅坪、琅口、渔珠、管前、涌溪等四个乡几十个村。”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随便走进哪一个村庄,或者登上哪一座山,很容易在房前屋后、林下岩隙见到茶树。富口镇佑溪之畔,在次生原始林中有零星分布的野生茶树群落,其中,有棵乔木型茶树,径围0.75米,树高7.5米,冠幅5.5×4.5米。1992年版《沙县志》中详细叙述:“沙县历史上出产的茶叶有红边、乌龙两种。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红边茶年产高达120万公斤,后逐年减少……乌龙茶产量最高年份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高达52.5万公斤,后逐年减少……民国17年后,因兵匪横行,局势动乱,茶园荒芜,茶庄非毁则闭,乌龙茶、红边茶逐渐绝迹,个别茶商转为经营绿茶。”
茶叶甘绵和美,煮茶闲适宜人,制茶却是辛苦的活儿,或许还隐藏着血泪的故事。
沙县琅口茶行曾发生过一起特大惨案。琅口位于城东十里,是沙县东大门,洛阳溪在村前汇入沙溪,古称洛阳口,明代已设圩市,历来交通便利、商业发达。清末沙县茶业最繁荣时琅口有十八家茶行,是沙县茶叶加工与交易的主要场所。在众多茶行中,祥盛茶行规模最大。祥盛茶行的老板赖祥盛是永安人,其茶行有一栋三层的木房,产茶时节有两三百号女工在茶行拣茶、焙茶。祥盛老板有个儿子,此人骄奢淫逸,作恶多端,欺侮玩弄拣茶女工。光绪己卯五年(1879年)清明节前夜,他窜入与其茶行一溪之隔的茅坪村,企图奸污良家妇女。茅坪村民义愤填膺,将其塞进大猪笼沉河溺亡。祥盛老板面对民愤,表面佯装儿子的下场罪有应得,为表歉意,只要茅坪村民愿意进他的茶行拣茶,都愿意招收,暗地里却谋划如何报复茅坪村人。纯朴的茅坪村民对他这一异常举动并未警觉,很多妇女进入他的茶行打工。同年三月廿六,祥盛老板自己先溜回永安老家,制造不在茶行的假象,暗中买通赤米、茂妹两个山贼,叫他们深夜紧锁大门,抽掉楼梯,火烧茶行。茶行中男女及小孩(主要是拣茶女工)两百多人,被活活烧死。后来有人将此惨剧编成《琅口火烧茶行》的方言唱本,至今还有老人传唱。
清末沙县人潘伊铭,人称铭发,世代以撑船谋生。1873年,潘伊铭出生于沙县,15岁便在沙县到琅口之间撑船运货。潘伊铭聪明勤奋,别人一天运一趟,他运两趟,深得茶叶箱制作商潘老板的赏识。潘老板许诺,如果潘伊铭想做茶叶生意,愿意赊茶叶箱给他。潘伊铭的母亲在琅口金和丰茶庄杨老板家当奶妈,有一天他去看望母亲,与杨老板谈起想做茶叶生意的想法。杨老板小看他,说他连茶叶箱都买不起,哪有能耐做茶叶生意。潘伊铭说,茶叶箱倒买得起,就是没本钱买茶叶。杨老板当即夸口:你有茶叶箱,我就赊给你茶叶。潘伊铭于是向潘老板赊了一千个茶叶箱,杨老板无奈,只得赊给他一千箱茶叶。从此,潘伊铭步入商界。后来,潘伊铭在县城西门外创办潘铭发货店,生意越做越红火,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在福州上杭路开办金裕铭庄,专营双凤商标茶叶,并逐渐扩大范围,经营木材、笋干,创办沙县第一家火力发电厂,成为著名的实业家。
沙县饮茶、产茶的历史,发生过无数或荣或枯、或甘或苦、或喜或悲的故事,演绎出深厚的茶文化。南方之嘉木,在品饮之中,香雾弥漫,意境幽幽,此中有儒释道悠远的情味,潜隐着空灵的天地精神。
且吃茶去,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