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山
临近黄昏,一艘木帆船慢悠悠地靠向码头,船上的水手大声吆喝着岸上的船工,接住抛向岸边的锚绳。这是当天最后一艘从沙县上行的货船,要在三元镇过夜,天亮后才能继续上行永安。因为沙溪河在三元镇境内的河道,滩多水急,别说是夜里,就是白天行船,也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触礁沉船。本地人有一句谚语:有菜莫吃菇,有路莫坐船,直接把沉船的风险,比作吃错菇中毒。
船停稳后,在甲板和岸边架起一块长长的木踏板。一百多年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手撩起灰布长袍,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板,晃晃悠悠地走到岸上的石阶上。不料他才在石阶上站稳,身后一个水手就拎着他的行李,一阵风似的跑过踏板,把行李送了过来。
年轻人不由羞红了脸,水手却笑着说,你是读书人,不像我们做苦力的命贱。
年轻人道了谢,提起藤条编的行李箱准备离开。水手又嘱咐了一句,你上岸后赶紧找个客栈住下,天快黑了,这里不比沙县大码头,你一个外乡人怕被人盯上!
年轻人名叫王礼钤,在福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做了两年小学教员,此次是应族叔王献南之邀,前来三元谋一份更好的差事。他先从福州坐闽江轮船公司的汽船,溯闽江而上,第一天在闽清水口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到南平码头。然后换乘木帆船沿沙溪河上行,又是两天才到沙县西城门码头,宿一夜后,再乘船一天,方抵三元镇,一路上竟然足足花了五天时间。
离开福州前,王礼钤零星打听了些三元镇的情况,知道此地是东联沙县、西接永安的水陆码头,人口约有五千之众,是福建内陆山区的竹笋、毛边纸、木材、山菇、蝉蜕等土产的集散地。由于地处闽中山区,陆路交通十分不便,与外部连接都是崎岖山路,尚无一条公路,走陆路只能靠人肩挑背荷,因此商旅主要依赖水路运输。
王礼钤想起水手临别的嘱咐,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这里虽然陆路交通闭塞,但也是个繁华小镇,不至于盗匪猖獗,人身安全没有保证。况且他的族叔王献南,据说已是此地有身份的人物,有他关照,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不料才离开码头走到街面上,王礼钤就遇到了麻烦。三元镇布局规整,主城在沙溪河南岸,以王礼钤上岸的龙船巷为东界,向西共有八条南北走向的巷子,由前后两条长街相连,称为前街后路。紧挨着河边的就是前街,有近3里长。
王礼钤初到三元,哪里分得清方向,站在龙船巷口四处张望,不知该往哪走。不等他迈开步子,便有一个头戴黑色毡帽,身穿蓝色马褂,面色黝黑的壮年男子靠了上来。
果然,戴毡帽的男子对三个士兵打了声招呼,士兵只斜眼看了看王礼钤,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王礼钤只觉脑子一懵 ,稀里糊涂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等到第二天上午,王礼钤被族叔王献南从街头小馆领出来时,他身上那袭离开福州时新做的棉袍,已经被人扒了去。
王献南三十多岁,比王礼钤不过年长十来岁,却已是一副老于世故的模样。他没有数落这位省城来的侄子,一脸见惯不怪的神情,把他带回位于城西的陶家大厝。
王礼钤惊魂未定,一路上反复向王献南请求,要借些盘缠马上返回福州,片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是非之地。
王献南笑着说:“你是秀才遇到兵,吃点亏不丢脸。这里不缺勇武之人,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儒雅文士,我正等着你一起干大事呢!”
“这等之地,能有什么好事可做?”
王献南说:“少安毋躁,你先安顿休息,等听了我的安排,你再做打算不迟。”
陶家大厝位于三元城西北角的桂龙坊,是一座有五进院落的大宅院,由清末三元镇的大富商陶仕缙所建。陶仕缙当年靠经商赚了万贯家财,号称沙县西溪第一富商,已于1918年去世,如今当家的是陶仕缙的长孙陶培荣。
王献南是陶培荣请来的师爷。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是如何结识陶家少爷,又被陶家所倚重?对外人而言,始终是一个谜。王献南刚说出邀王礼钤来此的目的,就令王礼钤难以置信。
“你说的当真,陶家大少爷要当归化县长?”王礼钤瞪大眼看着王献南。
归化县与三元镇相邻,虽是闽西小县,可当上了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县长呀!而王献南介绍的陶培荣情况,文不过上几年私塾,武不过和家养的武师学了几年武术,怎么看也不像当县长的料。而王献南请王礼钤来,是看中他上过新学。县长要有新气象,身边光靠前清的师爷,怕是撑不起台面。
跟着县长做事,多少也算是个小官。王礼钤心想,比起他做小学教员,确实是个好差事。可是左想右想,他总觉得不靠谱。
王献南也不着急,把事情的原委,缓缓向王礼钤道来。
其实在三元镇,人们对陶培荣的印象并不好。作为陶家的长孙,陶培荣不但没有爷爷陶仕缙经商的本事,反而一身富家少爷的缺点,自幼读书不求上进,好逸恶劳。
陶培荣听说王献南从省城给他找来了一个新派先生,便叫来见面。
王礼钤见到陶培荣,第一印象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县长的形象联系到一起。陶培荣满口江湖行话,不住吹嘘他和郭锦堂的关系,说到将要就任县长,一副洋洋自得,仿佛当个县长,不过就和平常喝酒行乐一样容易。
当晚王礼钤和王献南彻夜长谈,王礼钤明确告诉王献南,他要返回福州,不做这份差事。
王献南不解,为何到手的肥差不要?
王礼钤坚定地说:“看看军阀混战,福建皖系上台还没坐热,直系又来了。谁知道下一个军阀入主福建时,郭锦堂还能否自保?陶培荣当归化县长,全凭郭锦堂随意委派,自身并不具当县长的才德,一旦郭锦堂失势,他这个县长定不能保。到时就怕我们富贵没捞着,反而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这个冬天,注定在王礼钤的人生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在王献南认为他迂腐的叹息中,王礼钤离开了三元镇。但他并没有返回福州,而是继续南下,前往广州,那里是孙中山先生革命的大本营,他要去那里寻找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