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美玲
“在哪里?找你喝茶。”就是这么不请自来要喝你的茶,他不会问你有没有空,他更不关心你有没有茶,这是福建人办事的默契,不管是大老板还是小市民,大家都喝茶。
在老家,每家菜畦边上或多或少都种着茶树,老茶树,枝干遍布青苔和石花。它没有落叶,一年都是铁青的,但开春雨水一来,蓄力一个冬天的芽头就从小鱼叶中迸开,五六天的时间就能长到三四厘米长,每个芽头对春天阳光和雨水的感知是如此一致,一树的鲜活,脆嫩欲滴,它们的生长像是约好了一样,看起来毫不费力。我家茶树,采茶以周为周期,每到周末,母亲就邀我早早去,她说早上采的茶更嫩香气更足。一般到菜畦时,露水还未干,手够不着的地方,母亲便拗下来,让我采,茶树很有韧劲,只会被拗成圆弧,分支向上,像开屏的孔雀,我便凭着经验用指甲去掐老嫩交接处,采完后母亲一放手,茶叶上的露水洒满一身。采完,手指头也就被汁液染成墨绿色,包括指甲缝里。
我们村,一年也要采几趟野茶,在我们村眼见最高最远的那座山背后,我们去时是带着饭团和水的,一去一天。茶山绵延十几座,直到最后一次去采也没采遍。那是生产合作社时期留下来的,姑姑还是小姑娘时也参与了开荒种植。我到茶山后会去找她说的一棵树、一眼泉、一片映山红,甚至一座墓。快三十年的时间,那些还留在原处的东西被我找到后,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对于还是小姑娘的我而言,采茶不是劳动,是嬉闹,饭团到山顶就吃一半了,裤子也会被树枝划拉成半开裆裤,水也是太阳还没烫脸就喝完了。于是灌一壶泉水,把新采的茶叶放进去,放包里要喝时拿出来一看,咦,茶叶怎么变萎变黄了,小抿一口,清香,再一大口,过瘾!采茶时也是映山红花开时,我们也吃它,花蕊抽去后,先在花托处吸一口,那是蜜,再吃花瓣,微甜微酸,一朵接一朵。吃饱喝足后,大家也就挎着半袋茶叶,茶叶被颠得发了红,牙齿舌头也被映山红染得发黑。
在乡下,自家喝的茶很少去买,几乎都是女主人炒的。早上采的茶略微晾去露水,灶里的柴火退去只剩炭,先用手掌感知一下锅的温度,如此两三次后便把茶青倒进锅里,两只手不停地翻炒,茶叶在手里和铁锅之间来回起舞,一遍一遍后,它们就变得柔软了,茶香从清香变得沉稳。中途有两次捻揉,第一次让它们汁液外渗,第二次让它们变得曲卷,从头到尾,它们都很烫。炒好的茶叶是乌青色的,茶香也没那么春天了,但也很高涨,干度很够,一捏就碎,略微放凉就用塑料袋装起来,红的白的,一个套一个,打成死结,等天热了或者客人来时才打开喝。这种制茶技艺不同于干晒的白茶,也不同于发酵的黑茶,较红茶绿茶也有差异,茶干乌青色,茶汤橙红,一入口就涩了口腔、麻了神经,茶叶沉水,开水一投,茶香扑面而来,实在太霸道。
福建名茶多,安溪铁观音、福鼎白茶、政和功夫、武夷岩茶,千茶千味,只是如今,在县城里,找人喝茶,喝到的更多是武夷岩茶,大红袍、肉桂、水仙等。他们说够劲!他们的够劲在我嘴里是够涩够苦。工作时,有个客户是茶叶大户,请我们做广告,泡了二十几杯茶给我们品,一杯一杯告诉我们香气、滋味、茶底,再告诉我们采茶时间和制作差异,前后两小时,舌头麻了,脑子也乱了,只记得他说他最好的一批茶是水库边上那座茶山的茶,因为水汽足,山高阳光又足,所以茶叶儿茶素更高,氨基酸更多,茶滋味更足更醇,这也是高山云雾出好茶的原因。那天细雨蒙蒙,我站在茶庄门口拍了一张南方云雾缭绕的春天,天、山、水库、云雾,都是天青色。
深冬、初春,无论有太阳还是没太阳,福建境内都冷得刺骨,围炉煮茶闯进了年轻人的冬天,它的登场来得猛烈,但有些潦草。我之所以觉得它潦草,是因为以前的喝茶人只有白茶和普洱茶拿来煮,但围炉煮茶的茶好像随手一拿的茶都能煮,哪怕红茶,哪怕岩茶,茶点变成主角,摆满了一桌,更不拘泥于茶叶等级、技艺、水温。喝茶不再是办公室里职场人的专属,小资文艺的同时更大众。
现在,办公室里的茶器也一点点增多,也会隔三差五围炉煮茶。但我还是以为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炒茶喝得最顺口,也直到现在才懂得那种不发酵炒出来的茶属六大茶类里的乌龙茶。
有空找我喝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