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旺
老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拐枣树,每到深秋叶子落尽,满树果实便压着枝条,沉甸甸地垂下来,四下里飘香,时常引来众多食客,麻雀是最殷勤的。母亲说:“让小鸟吃了可惜,都摘了吧。”
我是喜欢摘拐枣的,收获的乐趣令人愉悦。站在树底只能够着长在低处的极小部分,于是,“噌噌噌”爬到树上,找好落脚点,稳住身体,近处的用手摘,远处的用钩刀,枝条细脆,稍微用力就“咔嚓”一声断离了。拐枣经过秋风磨练,表皮粗粝,早已扛得住摔打。我先在地上铺好了塑料布,直接往下扔,很快堆起一大垛。去除多余的枝叶和杂质,把拐枣一串串摞起,放在干燥通风处备用。成熟的拐枣呈黄褐色或棕褐色,种子黑紫,由一根细藤连着,取食时掐掉即可。未经霜冻的拐枣苦涩沉滞,难以入口,村里人不屑于采摘,甚至孩子们都不愿关注。霜冻后,拐枣变得津甜爽脆,果肉肥厚,连皮带肉地吃,细嚼慢咽,最美不过。
成年拐枣树枝干壮实,结果颇丰,一棵树的果实少则可采一百多斤,多则数百斤。有人家用拐枣酿酒,开坛时酒香扑鼻,酒色澄澈怡人。母亲却不酿,采下的拐枣一家人吃不完,左邻右舍地送一些,和大家一起分享秋天的欢乐。因形似鸡爪,兼有鲜梨的味道,村里人称拐枣为“鸡爪梨”。闲暇时围坐在门前,你抓一串,我抓一串,太阳暖暖地照着,边吃边唠嗑,或是田间农事,或是家长里短,尽在那口味蕾中弥漫,又逐渐散去。有时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干活,也会顺便带些拐枣,解渴充饥,物有所值。
母亲交代,拐枣会“吃酒”,存放的地点尽可能离酒缸远些。拐枣解酒,从小就听长辈说起,据称,在院子里种拐枣树的人家酿酒一定淡了。而母亲酿的酒一直那么醇厚,以至客人总乐意多喝几杯。有几回,客人没醉我却醉了,醉在那浓烈的乡风情谊中。到了冬天,余存的拐枣已失去刚采摘时的鲜嫩,微皱的果皮却更具韧性,蓄积的糖分更纯净,美美地吃上几串,甜到心底。当我再次喝高了酒,母亲就会用拐枣的种子,或者削下树皮来熬汤,为我醒酒。母亲以这种方式,温暖了我一个又一个冬天。
拐枣树土生土长,对环境并无特别需求,只要有一点土壤和阳光,无论山冈田野,还是房前屋后,它就会扎牢树根,繁茂地生长。终于有一天,旧房要整修了,嫌拐枣树碍事,父亲狠狠心,砍掉拐枣树,把树干锯成木板,枝条添作柴火,燃尽了它最后一丝能量。与拐枣树一起砍伐的还有一棵葡萄树,相伴二十多年,藤树相连,直至一起落木重生。
后来,经过一些旧村庄,常能见到拐枣树,有的孤单地立于路旁,有的独自守护在空洞的院落,没人在意它何时结果,何时落叶,只任风雨吹打,迎霜雪而立。一位老婆婆告诉我,往年拐枣成熟时,不时有调皮的孩子来“偷”采,也有途经的路人偶尔摘几串,以满足舌尖之味。现在再没看见有人来采,大概是生活条件好了,物质丰富了,瞧不上这乡土特产。等拐枣熟透、落地,尽都腐烂成土,一茬接一茬。老婆婆反复呢喃,孩子们都去了城市,难得回家,她不忍离开故土,一个人看守老房子,守着大半生的念想。
假日,回到村庄,母亲惊讶地从椅子上弹起:“哎呀,伢仔回来了呢!”邻家叔伯婶子也围过来招呼,仿佛我是远道而来的稀客,热情地嘘长问短。这些年,邻居陆续建了新房,钢筋水泥建起的家园正逐步接近城市的品质,拐枣树留在记忆里,鸡爪梨的余香旋绕在喉舌间,母亲和村庄越来越像我跋涉归来后临时停靠的一个港湾。
山路蜿蜒,星月交辉。乡愁是什么?诗人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说:“乡愁是一座远去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