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广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有什么意义?我想如果以此追问,并希望获得答案来指导生活,多半是徒劳无功的。但人的行为总是有目的的,有些与生俱来,有些是环境的潜移默化,真正称得上个性化的目的,往往只是很小一部分;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从这个角度看,也不无道理。作为儒家文化环境滋养下的读书人,治国平天下总是挥不去的心魔——特别当自以为触摸到机会时。苏轼21岁及第,不久名动京师,可以说起步很早起点很高,在政治上,不大可能没有抱负。然而苏轼《前赤壁赋》却言:“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副无欲无求,随遇而安姿态。这是真实的吗?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赤壁赋》是同一时期的作品,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词的上片可以用《前赤壁赋》两句诗概括:“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三句引领上片。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岁月的流逝,终究尘归尘土归土。这赤壁,当年一战轰轰烈烈,如今只有乱石惊涛依旧。想当年,这里聚集了多少豪杰,周瑜、曹操、刘备、孙权……“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此处如果有标点,应该是省略号。诗人把人置放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一唱三叹,无力中又有一点倔强。
赤壁之战,周瑜声名鹊起,从历史的角度看,也许他是最大的赢家吧,曹操、刘备、孙权三巨头,风头都被他盖过了。“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可见周瑜在此战中的影响力。曹操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本来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想大干一番,结果成了周瑜的背景,心中不甘,溢于言表。因此苏轼神游,心思也围着周瑜转。神游这六句,从遥想到樯橹灰飞烟灭,其中只有一个时间状语“小乔初嫁了”,这与赤壁之战的时间不合,许多论者替苏轼找理由,其实大可不必,这六句,前后两韵,之间不一定有领属关系。应该说,没有领属关系才是较正常的,一韵一意,这才是诗词的常态,要不内容就太单薄了。第一韵写周瑜年轻时就崭露头角。《三国志》“瑜长壮有资貌……授建威中郎将……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时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孙权对比吕蒙与周瑜:“子明(吕蒙)……筹略奇至,可以次于公瑾(周瑜),但言议英发不及之耳。”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九个字,没有提授建威中郎将的战功,基本刻画出了二十多岁的周瑜风流倜傥、政坛新星的特征,与苏轼二十多岁名动京师似乎也有可比性,不知苏轼本人是否也如此想。“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讲的是周瑜的历史功绩。赤壁之战,初步确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作为历史转折中心事件的中心人物,足以名垂青史。“羽扇纶巾,谈笑间”,这赤壁之战的细节描写不知出处在哪里,感觉是淝水之战的谢安错入赤壁。作者应该是带上了强烈的感情进行描述了。少年成名、功丰业伟,不羡慕不行啊。羡慕说明想,但想不一定能成为现实。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九死一生,还谈什么功业。所以自嘲多情,难怪头发早早就花白了。“多情应笑我”,是谁笑?下文给了答案“一尊还酹江月”。祭奠的是江月,自然也是江月笑,而非周瑜。周瑜虽牛,却抵不过“大江东去,浪淘尽”(这又照应了上片),所以才有“人生如梦”的总结。那为什么又“一尊还酹江月”?“还”,说明欠江月人情,江月对苏轼有什么情呢?《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苏轼从江月中悟出的道理。
《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出了苏轼的内心挣扎。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在极度失意中,苏轼内心徘徊,情与理互相辩论,输输赢赢,不得安定。这首词,似乎出世之理战胜了入世之情,但已经不是《前赤壁赋》的明朗洒脱了。在写《念奴娇·赤壁怀古》后不久,苏轼又写了首《临江仙·夜归临皋》,词中写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说到底,还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