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赢
沙溪到了大洲地段，逼仄的溪床突然有了变化，跌宕起伏间，形成了一个喇叭口，自上游一路奔涌而来的溪水，像从刚解开系绳的米袋涌出一般，哗哗然洒向临近沙洋的十里平川。
我曾于沙县老城的食肆里，见过一张早年拍摄的沙洋临着沙溪支架了吊脚楼渡口的照片，照片中晨雾弥漫，自溪流中升起贯通到吊脚楼人的闲适与安逸，让人心生对彼时彼城的向往。人生的境遇但凡如此，对一个地方生出往来之心，方才有迈开腿脚，去走近它了解它深入它的欲望。
沙县，沙村，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于沙溪沿岸游走，感觉自身似乎融入了这条溪流，但每每近身岸前，对它却又感到十分地陌生。大概在三十年前，沙溪右岸的悬崖峭壁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施工建设，这项名为“先行工程”的道路建设，打开了三明通往沙县的公路要道。那时候的施工条件十分简陋，车流与施工作业同步进行，每每停停走走，尘土扬动，继而车轮深陷，也是常有之事。道路通达了，方有世居沙村人们一路向外。单从三明与沙县来看，继这条先行工程之后，福银高速连接线，快速通道，直至最近的两城高速通行零收费，这些变迁，都在速记着沙村味道的进阶。
走水路的人，与行陆路的，一路所见风景自然不同。然而，真正不同的，似乎还在于行走间的态势。一水的潋滟与湍急，一陆的艰紧疾驰，唯有行者自身能够完全彻底感知。我曾访问当年于沙洋水道行走的撑船老者，他们并不自称人们所习以为常的艄公，因为遇水一路的险艰跋扈，并非人们所想那般。谈话末了，老者丢下一句，命悬一竿，又如何？他们兀自喝茶而去。
由此条水道，延展开去，心中有所思，那端上桌的沙县小吃，为何少了与水生生类相关的吃食？比如，与鱼粘边的，或就是鱼身本有的。或许，因少见寡食而有想漏。这样的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当年，往来沙村的人们，更多地倚赖沙村外边的沙溪。溪水奔涌，却自有静意与安然，如同那幅临溪吊脚楼留下的影像。让人心生羡慕的是，为何这座沙村城，却吸引了如此众多文史名士前来。
据传，宋时的李纲，在此地谪居，不自觉地引入了当年朝中美食谱。食肆是一座城的烟火之地，这位当朝宰相于南方之地，必经水土不服的调适时光。那些沙村民间的食谱，今时人们熟知的，当年或早已寻常饭桌见。李宰相于淘金山，与当年山上主寺住持一番对话，传了近千年。住持用“青立头，米去糠”语他或于靖康年间复出，历史的脉络果真如此。这番对语，有了真实的意义。那去糠的好米，倒与沙县吃食本味有了链接。
再往前看，唐诗人韩偓有一首记述自沙县往闽南的龙溪县道途所见的诗作，成了诠释其人其诗的代表作。观其诗背景，读者必然见识，诗作所指是当年地方军过后的萧索之象。两岸青山季迭而变，其风其景，不离当代人与事。人事的变迁，与自然的衍转，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韩偓眼中的沙溪景致，已成过往。现代的，翠绿弥漫开来，一眼旺盛油然，所展现的生命力，与溪流丰沛，相映成趣。
诗人是善于歌咏的。这份歌咏蕴藏着内在的志向。按道路所向，当年的李纲或沿水路而行至沙村，韩偓所经之陆路，展现了闽北的丘陵地境。水土相搏，当中的村庄，却是人事温婉与魅力的所在。
那么，那些于沙村周边村庄世代生活的人们，又如何走出一条小吃之路呢？这似乎需要当代诗人的再度歌咏。
一个人在城中行走，便可以醉意地看见了这座城的脸色。沙村这座古城的脸色，就是这般被无数外来者慢慢看出的。
我曾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小吃的话题访问，行走闽南。在厦门鼓浪屿的小巷，寻访两三户举家到此地做小吃的沙县人家。恍然记得，当年做小吃的大军，正迈开步子，进军各地。鼓浪屿岛域的静谧，与热闹时游客的喧嚷，给这几户人家带来了新的生活光景。他们从早上一直忙到午后，再从午后继续忙到入夜时分。当晚夜的灯火逐渐稀疏，也是他们闭店歇憩时分。那时的巷子格外安静温馨，不远处的海涛，漾荡着此身安处是吾乡的素味。
我想象着每座城里都与这几户小吃人家所相同的生活场景，而新一代的小吃人家，早已接过上一代人棒子，行走在各自的江湖。
读懂一座城，终究为难。但一个人若与一座城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在宽窄相间有着随遇而安的探寻，这份读懂却是迟早的。
当越来越多的人担忧预制菜会改变我们完整的餐桌，探寻着如何让一日三餐更加牢靠，小吃的意味，也更为突显。沙村，小吃原乡，聚结了各种机缘，显现出更为繁复的食肆场面。人们开着车打高速公路口下来，走进小吃城，找到一家肆馆，耐心地安顿好自己和他人的胃。有心的人，开始为小吃寻找下一途，让它更加精致，让它更为便捷和一味。小吃城味，升腾起道法自然的味道。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古语，犹在耳旁。
这座四方通达的城，随时向各路行者敞开着城门；这个以沙为名的村子，随地搭建着属于自身的烟火江湖。
沙村小吃城往西北方向，行两公里，有一道水瀑。雨季时，水自瀑顶奔突而下，如银珠串挂，激越之势，撩人眼界，这里就是洞天岩所在处。沿着瀑流往上，就到了淘金山。山上人文胜景，不可胜数。当中有处潘了拳的行迹遗址，隐于翠植巉岩清流当中。潘了拳生长于这座城乡，后远游南地，终以惭愧禅师闻名于世。拳之法义，可击可了，拳心直指，又当何如。
一座城的味道，似乎也是。扁食，小吃的一味，名闻天下。当中制作有个竹挑，用于捶打时翻转面筋与肉糜。一挑一锤间，方有美味出来。这般，沙里淘金，也应验了众多小吃人家的追求与真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