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寿
我从小就爱看星星。那个时候，清朗的夜空中，满屏都是星星。
关于星星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两段看星星的日子。一段是初二的暑假，我找了一份暑期工：铸铁锅。铸锅厂在将乐县龟山桥北岸，龙池溪旁，厂长交代了规矩：上班时间是晚上七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在铸锅厂干活，必须穿长袖子的厚衣服，长裤腿的厚裤子，脚穿解放鞋。当天晚上，我按时来到厂里，开始了铸锅生涯。厂房里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火炉，有一些铁锅的模型，还有就是成堆的废铁和满地的煤渣。我的工作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把铁水从火炉边挑到模型边，装铁水和倒铁水则由熟练工干。农村少年看到那个火热的场景，便有点小激动，我挑着铁水欢快地在厂房里来来去去，小心翼翼而又健步如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李白有一首《秋浦歌》其十四，否则，我会一边挑铁水一边朗诵：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然而，两天后，我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回到家洗澡时，才发现身上长满了痱子，从脖子以下到大腿，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色的小疙瘩。热水浇在身上，奇痒无比，想笑又想哭。
厂房背临龙池溪，前悬一条水渠。我干的活也不是连续不断，中间有几段休息时间。为了避开火热的厂房，我跑到外面透气，或坐在门前的木凳上，或坐在门后的石板上，敞开衣服散热。夜风轻拂，凉意抚肌，既解瘙痒之苦，又可一睹夜色。前有水渠淙淙之音若隐若现，如泣如诉；后有龙池溪哗哗之声随波传唱，如吟如歌。无意抬头一瞥，却见满天星斗，眼光变得贪婪，久久停留在夜空中。画面定格在封山和北门山之间，那是一块长长的夜幕，从光明乡延伸到石门岭。这块黑色的夜幕，缀满了光点，密密疏疏、闪闪烁烁、明明暗暗。我转动着脖子，从西北角向东南角缓慢移动，又从东南角移动回来，来来回回，眼睛却一眨不眨，就那样粘在星星上，大脑仿佛被掏空。那一刻，觉得自己特别留恋星星，脖子酸了没感觉，厂长出来叫我了才猛然惊醒过来。此后的每个夜晚，一个少年的剪影经常印在水渠边和龙池溪上，他忘了厂房里的酷热，忘了身上的痱子，也忘了生活的一切压力。
第二段看星星的日子是在高中毕业之后，生产队安排我到狮子寨耕山队。狮子寨位于古镛、万安和光明三个乡镇交界处的狮子山上，海拔有七八百米。我挑着行囊，跟随生产队里一个哥字辈的同伴，在“双抢”结束后，辗转来到狮子山上。一座破旧的土瓦房呈现在面前。同伴给我安置了睡觉的地方，口述了任务，让我对耕山队的活儿有了一个初步了解：耕种几十亩的山垅田、护理几十亩的桔子林、砍伐树木锯成木头或木料。次日一早，全副武装后，我便跟随同伴进入林区，他交代了砍伐事宜，我便挥斧放倒一棵栲树，接着把它锯成木头，折腾了七八个小时才把木头弄到堆放的场地。第一天，我就累成狗，晚上躺在硬邦邦和蚊子轰鸣的床上呼呼大睡。
几天后，我适应了这样高强度的劳作，晚上不再早早上床，因为自己读了一点书的缘故，对横七竖八躺在统铺上聊天、听收音机没有兴趣，而是一个人跑到屋外，端一把凳子静静地坐着。
四周一片漆黑，但天空却非常灿烂。因为在山上，视野相当开阔，除了往后看有狮子峰挡住视线外，眼前和左右则是一个宽广的天空。近处，繁星密布，层层叠叠，光影连成线，连成片，或浓或淡，或浅或深，特别亮的星星似乎有火光在隐隐跳动，如同摇曳在黑暗中的灯光。目光从中心向四周移动，星星渐稀，越远，星星越少，在夜空的边缘，那黑暗中的夜幕，与雾霭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天空还是紫烟。我的眼光在广阔的夜空时而驰骋，时而凝视，比较着哪颗星更亮，哪颗星更大，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感知着闪烁的繁星。凉风习习，在那个海拔七八百米高的山脊上，布满星星的夜幕，如同房屋的屋顶扣在头顶上一样，离我是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那个时候，如果读过《夜宿山寺》，我肯定会吟诵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夏末到初冬，只要不是下雨的日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土屋前看星星。对于回乡后的人生，我偶有思考，前途、家庭、婚姻，但我思考不出路在何方。就像我并不知道天上有一颗北极星，看星星就没有明确的方向一样。我最大的能耐就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和所有的壮劳力一样，砍伐、拉木料、收割秋粮、摘橘子、给果林除草。白天累一天，晚上看星星，看着看着，所有的劳累就消失了，杂念也没有了。这样的生活一直到冬天，在一次拉木头下山时翻了车，差一点把一条腿压断，我才离开狮子寨。
知道一些星座和星名，是在师范读书时，一位老师先用手指点星空：银河、牛郎星、织女星、北斗星、北极星，以及其他一些星座，让我们辨认，还用高倍望远镜教学生看。我抢不过同学，望远镜的边都没摸到。但并不遗憾，毕竟也知道了一些星星的位置。此后，我在仰视北斗星和北极星时，耳边会响起两句深情的歌词：“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在银河两岸找到牛郎织女星时，会幻想自己这个穷小子，什么时候也能遇到天上的仙女下凡喜结连理？想完，在心里对自己呵呵了两声。但那都是匆匆一瞥。那个年代，学习知识是一种潮流，一种方向，成为许多年轻人的追求。如同北极星，为人们指明方向。而我也一样，把大量时间投入学习中。
一晃几十年过去，那些星星已经存储在我的记忆里，但银河以及两岸的牛郎星织女星的光不会消失，北斗星和北极星所指的方向永远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