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桐

我住在桑尼维尔市，她是硅谷城市群中心之一，汉语俗称太阳谷。离住家一箭之遥有座湖，湖水墨绿，其形如一把吉他，我把它叫作冷翠湖。我常在湖边漫步，或在长椅上发呆。

时间一久，我就想起了美国超验主义作家梭罗，他在湖滨散步、思索，写下了《湖滨散记》。虽然一个世纪过去了，梭罗依旧被整个世界阅读，他把瓦尔登湖美丽澄明、芬芳的月光永留世间。

我邯郸学步，也在湖滨散步思索。但有谁能得瓦尔登湖那片月呢？纵然得之，又怎能如梭罗般与湖与月与草木烟岚互通灵犀，妙笔生花呢？

我在湖滨发呆的时间居多，一些思维如吉光片羽闪现，稍纵即逝。随手把它记录下来，收集生活中的细沙微尘，与其说是刻意为之，不如说是习惯使然。

退休后，我从香港移居到加州湾区。人生第一次尝到被逼迁，流离失所的滋味。2012年岁晚，我刚从国内旅游归来，行装甫卸，包租婆就追上门来，她铁青着脸说：“我要收回房子自住，限你十天内搬出。”

都是老乡，相煎何太急？我们央求她宽限几天，但这广东婆一口咬死，决不通融。我们一家人只好四处寻找栖身之所。十二月的硅谷，阴雨连绵，我们奔波于凄风苦雨中，幸亏天无绝人之境，正当我们彷徨失措之际，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房映入我们的眼帘。

这栋小楼位于太阳谷的冷翠湖畔。我们一眼看中，决定将它买下。这里不仅有湖而且有一片宽阔的杏树林，苍翠馥郁，花香扑鼻。更令我们喜出望外的是，买了两个月后，楼价噌噌噌地往上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回过头来我们倒要感谢包租婆，被她一逼，我们结束了“无壳蜗牛”的生涯，在湾区终于有了“片瓦遮头”的住所。这件事告诉我，当厄运降临时别气馁，也许好运正在前面转弯角等你。卢梭说：“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相信命运的宽厚和美好。”

季夏时节，家对面的杏儿熟了。农场主一家就在冷翠湖边摆摊卖杏儿，他们支起遮阳伞，几张铺了雪白台布的桌子围成一圈，上面摆满一筐筐带露的黄澄澄杏儿，还有鲜艳欲滴的草莓，以及杏儿的制成品肉脯、果酱等。农场主一家老小笑容可掬地招呼顾客，几块几毛钱买卖，他们却做得不亦乐乎。要知道，他们拥有的这片杏树园，光土地就价值上亿美金。他们一家早已是超级富豪。但他们甘愿捧着金饭碗要饭，为太阳谷留下一方守候了百年的福地，一块城市的绿肺。

杏林园边上有一块空地，经常看到一个中国老者，身着一袭白仿真丝唐衫，领着一班美国小伙打太极拳。一招一式，轻柔飘逸，不禁令人暗暗喝彩。休息时，老者过来跟我搭讪，我问他旁边那栋小屋是做什么的？老者告诉我：那是桑尼维尔历史博物馆。

下午我特地去参观，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看见展品多是一些农作工具和家居用品，犁耙铲锄、杯盘碗碟，桌椅地毯，甚至艳星玛丽莲·梦露俯身压裙的招贴画，也当作文物展出，我就忍不住笑了。这些展品只能算是旧物不能算作文物，即使扔了亦不足惜。这也难怪，美国的历史迄今才243年，不及中国一个王朝转身的背影。

但是，当我站在一张百年前杏树园农庄旧照面前，我笑不出来了。这是农场主曾祖父辈家族的生活情景，周遭已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农场主坚守的不仅是祖业更是城市的变迁史。博物馆是一座城市的灵魂。

美国是全世界博物馆最多的国家，几乎所有乡镇都设有博物馆。就拿华盛顿市来说，人口仅70万，各类博物馆则有70多所，平均每10万人拥有一所博物馆。各地政府热衷于建造博物馆，大学也不遑多让。以哈佛大学为例，就有7所规模宏大的博物馆，藏品遍及全球，不少是奇珍异宝。许多藏品是山姆大叔从别国巧取豪夺来的，尤其是华夏的文物，多为镇馆之宝。美国收藏界流行着一句话：“无华不成馆”！

我旅游每到一处，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一头扎进博物馆，在馆内看到华夏的瑰宝，总是让我惊叹声声扼腕连连。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和赛克勒博物馆以收藏中国商周时期的青铜器闻名。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春秋晚期子乍弄鸟尊，据传是晋卿赵简子或赵襄子自用的酒器，迄今近2500年。尊体铸为凶猛鸮鸟状，通身纹路变化多端，世所罕见。

从华盛顿特区驱车北行两小时抵费城，再走两个小时便到达纽约，博物馆中收藏的中国文物越来越精美，也越来越让人出离愤怒！收藏于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博物馆中的汉唐石刻，其中浓缩了精华中之精华，便是唐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驹。两匹战功赫赫的神驹，在上个世纪初被古董商卢芹斋盗卖到美国。至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令人瞩目的是一座48平方米的巨幅元代壁画。这是从山西广胜下寺主殿山墙切割下来的《药师经变图》，在上世纪日本侵华战争时，被忍不住饥饿的寺庙僧人，贱卖用来换取填饱他那干瘪皮囊的食物。正当人们为壁画的命运感到愤慨时，殊不知该馆真正的镇馆之宝，竟是对面的北魏浮雕，来自龙门石窟的《帝后礼佛图》。也是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人普爱伦勾结北平琉璃厂古董商将其盗凿。龙门石窟从此留下不可愈合的历史伤口！更不幸的是，到了美国后被拆散，一块在纽约，另一块流落在千里之外的堪萨斯。

美国博物馆对华夏文物可谓贪得无厌，大小不拘，雅俗皆攫。雅到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唐伯虎题为《春树秋霜图》的虎；俗到花轿、鸟笼、蛐蛐罐、三寸金莲鞋……

外游归来，我不再小觑湖滨小白屋。有时我会顺道拐进去，从头一件件细细观赏，阅读桑尼维尔物化的历史。

我相信一个不珍惜昨天的民族，也将失去明天！

冷翠湖山坡上的蓝色建筑是社区中心，很多人喜欢到湖边活动。有的绕湖跑步，有的拍婚纱照，有的躺在草地上看书……我则喜欢坐在长椅上遐想。这里以印度人和墨西哥人居多。印度男人头缠白布，身穿肥大的古尔达，女的则长裙曳地，身披纱丽。墨西哥人穿的比较随意，经常是花格子衫加牛仔裤。还常见印度老者在树下打坐，闭目盘腿，白须飘飘，一副不食烟火、世外高人的模样。

站在湖边可以看到社区中心红墙蓝瓦的大楼，屋顶的背后冒出几座教堂尖塔，那里有一条闻名的教会街，一个不大的区域聚集着十几座教堂。这些教堂主要是基督教，教堂的建筑风格多为哥特式，尖顶、长窗、飞拱，倾斜的屋顶檐面强调垂直感和向上延伸的效果，象征对天堂的向往和对神圣的追求。中间也夹杂一二间圆顶的清真寺，圆弧苍穹，金盖罩顶，暗喻他们的先知穆罕默德夜行登霄的神迹。

西方宗教是一神制，东方宗教则是多神制。西方各教派都认为自己的神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所以西方宗教文化的特征是：排他；东方宗教则讲求：包容。正因如此，中国的儒释道三教可以共处一山，相互依存。道教全真派祖师王重阳道出了个中真谛，他说：“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强调三教同源，和睦共生。

当我们的目光抽离中东回到现实，更感到和平之可贵。

冷翠湖早晨的景色特别迷人。当晨曦穿破云隙，向湖面洒下阳光的金粉，湖畔白色、粉红色和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托着晶莹的露珠，绿叶在晨风中招着小手。环湖是大片翠绿草坡，坡上有几株虬枝盘龙的老松。六点多，晨运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沿着环湖的道路散步或慢跑。草丛中隐蔽式喷淋头，也都醒了，探出头来，向四周喷洒水花，阳光下草坡上竟出现无数七彩霓虹，层层叠叠，迷迷蒙蒙，把湖畔装点成梦幻仙境。

这一天，有一对墨西哥情侣在这里举行婚礼，他们借用社区中心的礼堂举办舞会。墨西哥人被简称为老墨，老墨不论男女浑身都充满舞蹈细胞。舞会上他们大秀舞技，女士个个都长着“电动臀”，仿佛屁股安了小马达，扭腰提胯，抖动如筛。一支哈拉拜舞，让舞池旋开朵朵飞扬的裙花，男士则头戴宽边帽，脚蹬黑皮靴，拼命踢踏着地板，仿佛要把地板踩穿。

这天，我正低头沿冷翠湖散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您好。”回头一瞥，原来是先前那个教太极拳的老师傅。我们很快熟络了，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

他说他是广东人，来美已经十多年。原先住在三藩市，几个月前搬到这里。他很风趣，告诉我不少个人遭遇。他说，美国一些地方法律很离谱，你要小心别触雷。

“刚到美国那年，我蒙查查就触雷了。”他说，“那年秋天，我看到家门口的街道上落了许多枯枝黄叶，我就去打扫，然后倒入路边的垃圾箱。连扫了几天，结果被人举报而遭检控告上法庭。加州法律规定，任何人向公共垃圾箱倾倒大量私人垃圾即属违法，扫街是市政人员的事，我去扫，这些落叶就变成我的私人垃圾。塞满街边垃圾箱，就变成霸占公共财物，所以法庭判罚50元，以示警戒。”他叹了口气说，“太倒霉了。”我笑一笑。

他又说了另一个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踩滑板的女孩子，在我面前摔倒了，立即本能地伸手去扶，女孩一把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眼睛盯着我，我意识到我被讹上了，立即掏出20元塞给她才脱身。”我笑道，“这是美国式碰瓷。”

他说有几条法律相当荒唐，那些议员好像是用膝盖头想出来的。我劝老者，人家家里事，咱们少操心。有一位网友说得好：美国是一个我每天都想离开，却一直没能离开，有机会离开又放弃离开，继续想着离开的地方。

我在冷翠湖滨散步思索，总是一个人踽踽而行。

（作者系知名旅美华文作家，本篇为作者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