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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0日

看见嵩口

●兰茶英

穿东门,过郊边人家,至横溪,转坑口,船行如叶,青山泼墨,天空与水拉开序幕。时光回环里,我看见对面一只相反方向的木船,我趴在窗舷,而嵩口,裹挟一个时代,从远到近。

不管是有风还是无风,下雨还是不下雨,一年365天还是366天,下午3时50分,蒸汽冲破阀门,汽笛刺透尘烟,响彻嵩口氨厂的每个角落,在静止的下午划出分水岭,交接班即将开始。

对于坐木船的我,交接班意味着送饭。无论大夜班、小夜班、白班,父母总有一个在岗位。家到厂区,是由无数条分割线连接的水泥路,我提着饭篮,在分割线间跳跃一个人的跨步,一格六步,掠过路边的紫鸢花、蝴蝶月、木尾兮。冲坡时,黄澄澄的明兰花海一层一层垂下,我飞起来。

绿色厂门永远巍峨地屹立,鲜艳有力,那抹绿意无数次地涌入眼帘,令我奔赴。高高的烟囱耸立,吞云吐雾,睥睨脚下。父亲常常等在门口,让我早些回去吃饭。母亲在高炉前,全身包裹,只能从仅能看到的眼神辨认。

送饭固然磨人,如果在厂区旁的职工之家买一支奶油冰棒,能香甜一整天。乳白色的汁液慢慢滑入,融化了所有的感官。职工之家也有滑冰场、旋转舞厅、地下食堂。夜幕低垂,小镇沉入黑色的海洋,氨厂的旋转舞厅霓虹四射,仿佛在无边波涛里漂浮的明珠,绚烂了20世纪80年代的天空。每当我远远望见,它散发的光芒璀璨、迷离,代表了一种对遥不可知的未来的期待或彷徨。

命运或许在悄悄改变,未来也许已经徐徐铺展,只是我一无所知。我开始踏上求学之路,往返于清流与嵩口。水路费用便宜、班次固定,成为大众的选择。从氨厂到码头,要经过街道、桥、上坪、电站,父亲没上班,就骑自行车载我去。碰上圩日,人来人往,马路拥堵,父亲的自行车左挪右闪,像一只鱼在夹缝里穿梭,却依然安稳如常。此时,所有的嘈杂声依旧,心底却更加踏实。

自行车过桥,到上坪,这里有一长段上坡。我低声问是否要下来,父亲说不用。确实,车速并没有一丝减缓,自行车如履平地。

码头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学生和送行的父母。大家翘首以盼,共同望向水天一际。一个圆点晃动,一角檐牙半隐,直至山的屏风后转出一只两层木船。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抢位置,母亲送我的话,概不落下。母亲身形较小,无法获知她从哪里获得比她的形体大十倍的力量,在人的洪潮中奋力向前,登上二楼,放下包裹,从窗户向我招手。我顺从地坐上去了,默无声息。

旷谷的风生起,静山低吟,水垠如雪。我趴在窗舷,一只相反方向的游船从身边掠过。我仿佛看见游船上的另一个我向我微笑,我想问她什么,船渐行渐远。

回家仍会送饭。那一个人跨步的小姑娘,从一格六步,进步到五步、四步,然后倏然而止。路边的花草一样茂盛。上坪的长坡,父亲不再如履平地,开始要微屈后背,费力踩蹬,他仍然不让我下车,长坡走完,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开始会去找同学龙梅。龙梅家住老街,每逢圩日,她家的摊位忙碌起来,我帮忙包扁肉,龙梅妈妈总说肉少了少了。她家的扁肉,肉多皮薄,撒上葱花、香油,咬着脆弹Q爽。隔壁摊位卖兜汤,远近闻名,肉质滑嫩,汤感醇厚,浇些秘制调鲜,又别有风味。草粿包、玉米丝、玲珑冻,各种款式、颜值纷纷上线。市场的热闹从天刚蒙蒙亮开场,暮色落下,热闹后的疲惫陆陆续续收场。

鸳楼的人走了,鸯楼的人也走了,氨厂改制,职工越来越少,家里变故接连,生活变得艰难,母亲也到外面做临工。而在同一年,一场水灾把老街夷为平地,市场坍塌,龙梅失去家园。整片老街,尽是废墟,狼藉一地。这已经是老街的第四次灾难。

上坪的长坡,父亲已经载不动我,终于答应让我下车走路。为了节省时间学习,最后一个学期,我没有再回嵩口。龙梅和她的邻居们一砖一瓦积累,重建家园。

当我从大学回来,氨厂已不存在。职工之家有些破败,旋转舞厅的霓虹灯也哑然无光,曾经的荣光似乎荡然无存。嵩口作为工业时代的经历者,慢慢从辉煌中退出。但只是似乎,从未消失,真实发生的永不消亡,只是随着尘土埋入时间的历史。那些逝去的岁月,日常的烟火,陪伴的爱,苦难中的奋斗,镌刻到我的每一块骨髓里,塑造我、我们这一代,及下一代。

水乡沧龙的荷花盛开,薰衣草、格桑花漫山遍野。退去氨厂的浓烟,作为新生代的嵩口,正悄悄蜕变。

2024年7月15日,我随采风团坐游船到嵩口,水路遇坐木船的女孩,她想问我:我要怎样成为你?我会成为怎么样的你?我微笑,船已远。

而我想告诉她,经历你所经历的,最后微笑。

我,龙梅及老街、及嵩口,不都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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